当夕阳的余晖在我眼中尚且还是金色的时候,我遇见一个女孩,把手里的书包塞给她看,里面是一只被捣得血肉模糊的死猫。
“这算什么,我见过更厉害的。”她嗤之以鼻。
我说不信她见过更厉害的,她便带我去看。她带我去的地方是个断崖边,长着滑溜溜的青苔,两边是无人砍伐过的老树。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我问她。
“你等着,”她眨了眨那双晶亮的大眼睛,抱过了一直跟着我们跑到这儿的小黑狗来。那小黑狗是她家里养的,看上去有几个月大,很是黏她。那小家伙儿被小主人抱在怀里,一个劲儿地伸出舌头去舔女孩的脸颊,舔得女孩发出碎银子般的欢笑声。
然后她把它扔了出去。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场景,那小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不知为何突然换了地方,地面很滑,它幼嫩的小爪根本抓不住,只能无助地看着自己离它眷恋的人越来越远。它在地上滑着,一直没停下,连同着它那可怜的小小的呼救声也没停下,我从没听过一只狗那样叫。
这个过程很快,还没等它眼神中的色彩发生变化,它就滑到了边缘,消失在我们灰白的视野中了。只有那束直直打在她脸上的,带着求救和无限眷恋的目光,还依旧留在空气里,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
我回头看她,她还在笑,很纯洁很甜美的笑,我想她是肯定那小狗直到最后都是爱着她的。
我的桌子上有一只标本,是猫的标本,一直看上去正在发情的母山猫。
在我的充满落日余晖的童年里,我的假日是这样度过的:捉住蚂蚱,把它的腿卸掉,趁它还活着就按进木板上的钉子里;捉住蜻蜓,拔掉翅膀,用一根绳子拴着在地上拖着跑来跑去,直到它活着被磨为残碎;捉住蚂蚁,百般捉弄它,看着它在桌面和书本间乱窜,最后把它弄丢,再也找不见。
我想那些蚂蚁都回家去了吧。
我想这之中是有缘故的:蚂蚱会跳,它可能会跳走,也可能会跳到我的脸上;蜻蜓会飞,它可能会飞远,也可能误打误撞闯进我的嘴里。只有蚂蚁不是,蚂蚁只会没头没脑地慢慢爬,就算丢了我也不在乎。
只有不被人盯上的东西才能活着。
我忘记讲讲那只母山猫了。
这山猫本是属于那女孩的父亲的,只是发生了些因缘巧合,如今才到了我的手里。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是少年,记忆中那时女孩没有母亲,她是跟着父亲睡的。我偶尔去他们家里乱窜,他们家很大,书房有两个,厨房有两个,餐厅里有两张桌子,但只有一个卧室。有次我绕过了一进门的那堵斑驳的墙,意外发觉了一扇我从没打开过的门。
那门里是一间贮藏室。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进去,女孩跟在我的后面,同样显得局促不安,但是没有让我停下。那时候他们家很大,一切都被分成了两部分:女孩一半,父亲一半。我知道他们都会常常跑到不属于自己的另一半去,只是女孩会显得小心翼翼,即便她明知她不会被苛责;但是父亲不同,父亲是会大摇大摆地闯进来的,他不光要闯进来,他还要向人家昭示他闯进来了。“我要进来了。”父亲总这么说着,然后绷起宽大魁梧的身躯挤进脆弱的薄木门框里来,把老房子挤得倏倏作响。
我问女孩他为什么总要喊一句,告诉人家他要进来了。女孩摇摇头,嘴角偷偷笑着,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
我们打开了储藏室的门,如今正在里面蹑手蹑脚地走。这里的地上扶着一层浅浅的灰,能看到很多脚印,有些是旧的,有些是新的,斑斑驳驳交杂在一起。我一路往里走,一直走到了一张老得发出腐朽味道的红木方桌前,那上面就摆着这只野山猫。
这是我父亲的猫,女孩说,别过去,别看她的眼睛。
我本没有太在意这只猫,但听她这么一说,我顿时有些好奇,就想要去把那只猫拨过来。女孩说你不要动她,你不动她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说你快讲。
她说这只叶山猫本来是经常在她家的院子附近徘徊的,她父亲很中意这只猫,一直想占有她。但是这只猫虽然一直都只是在附近转悠,却从来没有看过父亲一眼。于是父亲想了一个办法:有一天他听到有猫在外面叫,料定是在发情了,就拿上打小鸟的鸟铳,去院子里伏击。他看到有一只公猫在她面前求爱,而她也正摆出一副沉迷春欲的样子,就动手打穿了她的脑袋。公猫受了惊吓立刻跳走了,只留下她渐渐变冷的尸体,还是一副春情欲动的样子。是的,只留下了那具发着情的尸体。
那只猫直到死都是一副发情的样子的,女孩说,这样父亲就可以永远占有她的这份神情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我们听见有人从我们身后走过来,是他的父亲。她的父亲原不知道我们在这儿,也就没有报出本来该报的口令,而我们也太沉迷没有发觉他的声音。这时候我一惊,不小心碰倒了她的尸体,一刹那间对上了她的眼睛,那双空洞的用玻璃球来代替的眼睛。
他很快搞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没有愤怒,他只是很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告诉我这只死猫已经属于我了。
“既然她也让你看到了她这幅样子,那它就是你的了,拿去。”他这么说着,就把那具他精心收藏起来的标本扔进了我的怀里。
我看着她冰冷的身体在我的怀里躺着,那双眼睛也不再具有情意。
但不知怎么,那一刻我听到了猫叫。
很多年以后,我依旧带着这具标本。在无数个迷惑的时刻我在思考,为什么他要把这标本就这样轻易地给了我呢。
他究竟想要占有的是什么呢?
难道就在她向我也展现了她曾经只向他展现过的样子以后,她对他就一文不值了吗?就可以随便丢弃了吗?
我不知道。
这时候我想起了那只发情的公山猫。我记得我曾经在书包里捣死过一只公山猫,还把它给了一个女孩看过。我记得那只公山猫在我的怀里,隔着书包奋力挣扎着,呼救着,他带着对我的仇恨,对舔了血的榔头的仇恨恨不得撕碎我,但是在我的暴力下他同时也在无可奈何地向我求饶,希望我放他回到他的世界里去。
那一刻我感觉我就是他,我在和他进行一场生命间不平等的斗争,我也在和我自己之间进行一场生命间不平等的斗争。我自己把我自己困在了那个名为童年的,洒满了金色余晖的闭锁的环里,连同那只猫一同死在了书包的血布之间。
那猫清楚他自己的处境,那猫清楚他对我的恨。
那猫清楚他的无可奈何。
我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慢慢举起了那个已经不再骚动,不再发出任何有生命的声音的书包。
把它塞给一个女孩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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