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 | 散文

作者: 白桦林浴 | 来源:发表于2022-03-19 10:39 被阅读0次

    整个下午他一直没有开过办公室的顶灯,现在他将书桌上的台灯也关掉。离晚七点还有一刻钟,天很黑,下着雨。他听到出租车卡车驶过的声音,还有不时响起的喇叭声。

    远处的汽传来癫狂的尖叫,他想:这声音里透露出几分岁月如刀、黯然心碎的痛苦。

    他想着,等到了第三大道,或九十五街,就不会再听到这声音了。

    他慢慢站起身,慢慢戴上帽子,慢慢穿上泛着潮气的大衣,他对自己说,如果搭出租车,七点就能到家了,到家后,我会说哈啰,亲爱的,书桌上会亮着两盏晕黄的灯,摆好了报纸,然后我会说晚饭前我想先躺几分钟,她会说好吧,问问我这一天过得怎么样,就两三个小问题,我会一—回答。

    他走出办公室,来到街上,天很黑,下着雨,他点燃一支烟。一个年轻男人从他身边走过,大声吹着口哨。又有两个女孩走过去,聊得热火朝天,仿佛天没在下雨,仿佛这不是适宜沉默与追忆的时刻。他向一辆出租车招手,车停下来,他坐进去,只浅浅坐了个椅子边儿,终于司机问道,去哪儿?他说了正在想的那个门牌号。

    看到他,她很意外,但他相信,她也是开心的。再次来到她的公寓,这感觉真好。很快地,他们面对着彼此,他却觉得像是遇到了某个网球场上的对手。她很想知道(但她不会问出口)他怎么突然来了,而他也不能照实说:我告诉出租车司机一个门牌号码,结果是你的门牌号。他不能这样说,而且事情也并不是这么简单。

    房间里很暗,外面雨还在下。他点起一支烟(其实并不想抽),看着她。他望着她和往日一般无二的美妙姿态,她说他看上去很累,他说他不累,然后他问她,刚刚在做什么,然后她说,噢,也没什么。他讲话,拘束地只坐了半张椅子,之后她讲话,优雅地躺在贵妃榻上,他们聊两人都认识,却谁也不关心的那些人。他的意识主要放在外面的雨、室内柔软的昏暗以及桌子旁边的昏暗上。他站起来,在房问里走一走,看看照片,但并没有真的看进眼睛里,随即感觉到昏暗中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在闪着光,亳无预警地,他以前送给她的一样东西闯进他的视野,一件不贵重却有趣的东西,现在看却没那么不贵重却有趣了,而是庞大、显眼,而且令人尴尬。他撇开脸,继续问别的他也没什么兴趣的人。噢,她说,然后说这,说那,说于是,说比如(她说的什么,他全都充耳不闻)。对,他心不在焉地说,我想是这样。非常,他说(是在回应别的什么东西),非常。噢,她笑他,也没那么夸张!他们谈了些什么,他根本一无所知。

    她向他要一支烟,他走过去给了她一支,他没有碰她的手指,却充分感知到她的手指在哪里。他想到了一天的薄暮,下着雨,天色昏暗;他想到了四月天、吻、欢笑声。他看到壁炉架上有一只时钟,时间指在七点过十分。她说,你从前一直认为时钟不可靠的。

    他笑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我最晚七点半要回到酒店,不然就会没东西吃,是那种的酒店。“噢!”她说。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个小雕像,再格外小心地放下,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以前送给她的那个不贵重却有趣的庞然大礼。他想着,要不要吻她,什么时候吻她,她愿意让他吻吗,还有她是不是也在想亲吻的事。然而她的问题是,他住的酒店今晚吃什么。他说,蛤蜊浓汤。星期四,他说,他们向来是煮蛤蜊浓汤的。所以你才知道哪天是星期四,她说,还是说这样你才知道哪一天要吃蛤蜊浓汤?

    他再次拿起小雕像,又放下,这样他才能看一眼时钟(不被她发现)。七点已经过去了十八分钟,时钟又触发了他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说,干万不要赶不及吃饭啊(她记得的,他讨厌“吃饭”这个词)。

    他迅速转过身,迅速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拉住她一根手指,她看着那根手指,没有看他;他也看着那根手指,没有看她,仿佛那根手指是什么横空出世,不得了的东西。

    他突然起身,拿起帽子和大衣,又突然放下,唐突且坚决地朝她迈了两步,她的双眼似乎微微瞪大了。有门铃声。噢,她说定是唐丽斯。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脸上挂起了问号,她说,是我妹妹。然后他说,噢,当然当然。不一会儿,唐丽斯像是昏沉沉的雨天里来的一场小爆炸,叽叽喳喳地说着这个那个:亲爱的他,这个可怕。

    人人都这样,没什么大不了,我说。要是你能想象得出!他拿起帽子和大衣,唐丽斯对他说哈啰,他也说哈啰,然后看了下时钟,七点已经过去快要二十五分钟了。

    她陪他走到门前,神情美妙,外面下着雨,天很黑,令人心情美妙,然后他笑了,她也笑了,她想说点什么来着,但他已走到雨中,扭身和她挥别(虽然并不想和她挥别),她关上了门,不见了。他点上一支烟,任手被雨淋湿,任烟被雨淋湿,雨水顺着他的帽子滴下来。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司机跟他说了句什么,而他说:什么?又说:噢,当然。现在他要回家啦。

    他赶在七点三十分回到家,几乎分秒不差,他对老斯宾太太说了句晚上好(她的丈夫是个病号),又对老摩斯太太说了句晚上好(她的波美狗是个病号),他点头,他微笑,而此刻,他坐在桌前,和女侍应聊着天。她说:太太会下楼来吧,对吗?他说得没错,她会的。接着女侍应说今晚有蛤蜊浓汤和清炖肉汤:你向来是要蛤蜊浓汤的,我没记错吧?不,他说,今晚我要清炖肉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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