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童年在苏皖交界的小镇度过,陪伴我渐渐长大的除了一群疯孩子,还有张老汉。
我的亲爷爷在我两岁的时候离世,虽然我是家里的长孙,但是我却没有机会给亲爷爷带来天伦之乐,我把最可爱的童年时光的一部分无私献给了张老汉。
张老汉年逾古稀,镇上的人叫他张老拽,传闻年轻时是一个厉害的人物,红遍黑白两道,然而我却觉得他迟钝好欺,常常在他蹲坐歇息、毫无防备之时猛拍他的光头,逼他起身追打,享受逃之夭夭的乐趣。奈何形势转换,如今刚刚而立的我头发日渐稀疏,迫使我开始相信报应的因果。
张老汉的儿女并不孝顺,虽然有老伴的不离不弃,老两口日子还是很清苦。
为了省钱,张老汉和老伴一直节衣缩食。在我记忆中,张老汉最大的爱好是到家门口的酒店后门筛捡宴席后的汤水,那个酒店紧邻街边,旁边的巷道后面有两户人家,张老汉在其中一家,还有一个是我家,酒店宴席后的残羹剩饭经由一个塑料桶存放在酒店后门,我常常看到张老汉端着瓷钢碗拿着筷子夹来夹去。。。
我妈曾经多次跟张老汉说那里的饭菜不能吃,张老汉每次都是摇头叹息,“还有好多肉啊,扔掉了不可惜?”,可见那时张老汉的牙齿还是很好的。
二
童年的时光无忧无虑,暑假尤其漫长,我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和一群小崽子去河边逮鱼挖泥鳅,有时候大一点的孩子会带上撒网捕鱼,忙碌一天到下午偷摘一些西瓜和桃子,在一群大人骂骂咧咧喊打喊揍声中仓皇回蹿,顺路将河边的枯草点燃,在熊熊大火的恐怖中一哄而散。
为了迷惑追兵,我通常会选择直接窜入张老汉家,拿起他家水井旁的葫芦樘舀起凉水大口吞咽,喝完水后跑到张老汉身旁“张大,我到你屋里躲一躲,有人进来你别说看见我啊!”
张老汉从来没有出卖我,因为从来没有人追到张老汉家,大人们只是虚张声势了一下,他们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和一群熊孩子做这种低级游戏,也只有像我这样无聊的少年才会将幻想追兵的情节穿插进百无聊赖的生活中。
每次我从张老汉房内出来,都要装腔作势的问“张大,他们都退下了没?”张老汉眯着眼,他眼睛本来就小,我以为他又睡着了,拍拍他的手期望有点回应,这才看出来他一直在对我笑,满脸褶子纠结在一起,不时漏出整齐的牙,然后抬起他粗糙的手臂,弯下腰轻轻搓我的脸,我被他弄的都有点困了。
这时候干脆就直接在他家睡上一觉,偶尔醒来发现他眼睛盯着我炯炯有神,吓的我大喊“张大,你眼珠子瞅我干啥?我心脏砰砰跳啊!”于是他哈哈哈的笑起来,我也就不再追究,跟着他一起哈哈哈。
三
到秋日的午后,太阳便不再炽烈,在我们两家的巷道口处有一个直径接近两米的石盘,石盘中心有水泥桩撑住离地半米,经常会有赌徒围坐在石盘周围,拽拽的叼着烟,翘着二郎腿打牌,我和张大都喜欢看牌,张大会拎着他那痕迹斑斑的折叠凳,他坐在凳子上我强行爬到他的腿上,扎进他的怀里,我看牌时很不安分,一手抓他的大腿,一手扯他的胡须,一会儿又困了,于是呼呼大睡,醒来时发现已经躺到了自己家床上。
无人打牌的时候,张老汉喜欢一个人蹲坐在石盘上,两眼呆呆的看着大街上往来的人群。我会在这个时候,拿一根长绳和我的小伙伴们分别站在街道两边,拦起一道路障,有行人来我们大喊“过”,然后放下长绳,让行人通过,接着抬起,再放下,反复多次,不知疲累,直到有年轻姑娘骑自行车过来,我们大喊“不过”,运气好的时候,连人带车差点栽倒,熊孩子和张大一起哈哈哈大笑。。。
姑娘们大多涨红了脸匆匆离去,我得意洋洋的蹦上张大蹲坐的石盘,张大咧着嘴龇着牙说“你个讨债鬼!”我仿佛受到了鼓励,有时会抱着张大的光头亲个不停,然后学着张大的姿势蹲坐在石盘上,一老一少若有所思的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路过的人看到我俩,以为是爷孙在抱团看一场大戏,在张大哈哈大笑的瞬间,我已经视他为亲密的伙伴。
四
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妈打算把房子拆掉,将前面过道和后面堂屋翻新盖起一座二层小楼,留着以后给我娶媳妇用。工程很快展开,却在打地基时遇上了麻烦,张大的小儿子闻言我家盖房,每天过来检查地基是否超越地界,毕竟张大百年后他将继承张大的财产,因此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一样来监督地基上片砖片瓦的设置是否越线。
果不其然,在临近张大家一边的地基下砖后遭到了他小儿子的反对,声称这部分地基侵犯到他家地界,我妈、工头和张大小儿子形成对峙,小儿子气不过砰砰几脚将垒砌的墙砖放倒,红着脸要去踹其他部分,恰巧被闻讯赶来的张大抱住,张大呵斥“作孽啊,这是在人家的地界,人盖房子你蹬地。。。”,然后对着小儿子后背一阵猛夯,小儿子这才不依不饶的退回屋里。
我第一次见到张大原来这么凶狠。
接下来的时光,日子稀松平常,张大每天仍然是晃晃悠悠东串西走,打捞酒店剩下的饭菜。他也还是喜欢坐在巷道口的石盘上看大街,有时候他会眯起眼倚靠着墙睡觉,每到此时,我便从鸡毛掸子上薅下几根毛,打着转的钻他的耳朵和鼻子,看着他突然惊醒喷嚏连天,我哈哈大笑,全然忘记他凶小儿子时的惊悚状态。
在盛夏酷热的夜晚,张大将板床拉到街边纳凉,他手持摇扇来回摆动,我坐到他有风的一边享受清凉,天上繁星闪烁,蚊子嘤嘤飞舞,打蚊子的击掌声噼噼啪啪,夜色转凉,在逐渐微弱的拍蚊声中,纳凉的人群开始睡熟,第二天醒来,发现又在张大的床上蹭了一夜,身上盖了一层薄毯,张大光着膀子在外,能看见蚊咬的痕迹。
五
在我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张大神秘兮兮的从外面拎着一包黑色塑料袋形色匆匆往家赶,恰好被我妈和我撞见,我笑着问他“张大,今天买啥好吃的呢?走路跑这么快”,张大说在街口捡到的,里面是盐,不知谁家丢的,不吃糟蹋了。我妈说张叔盐要到店里买,别人丢的最好不要吃。
后来果真出事了,接连几天没有见到张大,他家门紧锁无人应门,数日后,张大终于回来了,脸色蜡黄,形容枯蒿,我妈到他家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大哭丧着脸说:“大姐啊,当时真该听你的话,刚从医院回来,住了几天院,那天捡回来的不是盐,是胺”,原来张大那天塑料袋里装的不是食用盐,而是腌肉用的亚硝酸盐,张大捡回家后与老伴误食,中毒后老伴和张大及时去了医院,如果再晚一步,恐怕就无法救治了。
硝酸盐事件发生后,张大的身体和精神明显衰落,他整日闭门不出,深更半夜能听到他家传来的咳嗽声,我妈没事的时候会送一些饭菜给老两口,但张大似乎吃的也不多,他消瘦的厉害,眼珠子突出,占据了面部的主要位置,我再逗他他已经不太能笑得出来了,有时他想提起手来摸我,却似乎有气无力,动弹不了,但有时候他又突然精神很好,要挣扎着出去看大街,我们对他说你过了年就会好起来。
一个雨天的夜晚,突然听到张大家传来哭声,我妈意识到情况不对,对我说了一句“你张大可能出事了”,然后匆匆的跑到他家,就在那天张大闭了眼,老伴的哭声再也无法唤醒他,他终于还是没有挺到过年。
张大的丧事由儿女操办,他的照片端端正正的挂在墙上,那一天他的儿女们哭的厉害,墙上的张大却一直静静的眯着眼,我们在家门口的酒店吃完宴席,杯盘狼藉后服务员问剩饭是否打包带走,张大的儿女们迅速结账,剩菜剩饭无人问津,最后所有的饭菜被装进酒店后门的塑料桶里,满满一桶的肉油汤水,却再也不见张大的身影。
张大的儿女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爸爸曾经到底吃过啥。
有时候,我在梦里见到过爷爷,样子和张大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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