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畿河内国的高盛城自从被关西豪强三好氏所辖后,附近的战事虽然随着主家势力的扩张而在随后几年内减少,但是由于城主除了征税征粮之外对内政事务几乎一律不管不问,城下町的町民们的日子并没有过得轻松丝毫。
不过这位城主倒也方便了一类人,那便是强盗。此城离从京都到堺的道路不远,来往的行人、商贩有很多,于是便成为了强盗们赚钱的好地方。日久天长,被抢走东西、被打伤、打死的人越来越多,此地的百姓心中的恐惧也越积越深。町民们向城主诉苦,城主多半不屑于理会,偶尔也只是说些官话敷衍了事。堺、京都等地的豪商们也频频受到损失,便告知了三好家头目,城主这才派了些下属前去治理,最终也还是请来临近各城的军队帮忙才让匪患稍有缓和。之后商人们都多了心眼,途经此处都会请些浪人、武士、道场的学员、师傅等等当保镖,行人也多结伴,且都避免夜晚出行。一段时间下来,虽仍无法根治匪患,但总归比之前好了很多。
但这样令人安心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从高盛城的城下町通往京都或堺最快的道路都需经过一条小径然后转入大路,这条小径旁流经一条河,另一旁则是一座山。一日早晨,町民成夫外出,之后却又折了回来,跟其他町民说他在小径的路中央看到了两具尸体。
但这样令人安心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从高盛城的城下町通往京都或堺最快的道路都需经过一条小径然后转入大路,这条小径旁流经一条河,另一旁则是一座山。一日早晨,町民成夫外出,之后却又折了回来,跟其他町民说他在小径的路中央看到了两具尸体。
众町民赶到发现尸体的地点后,便开始了一番观察——两名死者并排躺在路上,都是青壮年的男性,都是贫苦商人的打扮,体型看起来也大致相仿。而让町民们能够根本区分这两人的地方则是比那现在两人身体上的不寻常的状况——两人中一个面色发暗,嘴巴微张,身上没有伤口,多半是溺死的;而另一人的死相则十分恐怖,他表情痛苦,胸、腹、脖颈等处都有不同方向的无数处刀伤,血肉模糊,有的地方隐约能看到好似内脏一类的东西,凝固的血液满地都是。
几个町民认出流水而死的名叫仁介,被刀砍死的叫友三郎,两人同在町内的米屋干活。由于两人身上都没有财物,町民们想一定是昨夜外出遇上了个极为残忍的强盗,被夺了财害了命。町民们把尸身搬回町内,接着通知死者家属。友三郎的老母出钱给儿子下了葬,不久后便悲痛致死,而仁介在町中的亲戚都已过世,便被草草葬在了野外一处。
这一事件所造成的恐慌对多数町民来说持续不了几日,因为这次强盗作案虽残忍致极,但说到底是那两人的不慎,“有再急的事情也不能晚上出门”——这是所有想平静过日子的町民们心中不能打破的规矩。但是多数毕竟是多数,有一个人就是例外,那便是最先发现友三郎和仁介尸体的成夫。经历过这事之后,他一连几日没有出门,耽搁了好多原本要做的事情。偶尔有关系不错的邻居想来安慰他几句也都被他挡在了门外。据他的妻子说,他整日心神不宁,像是着了魔一样。事情在町内传开,有担心的、有笑话的,总之那几天他成了町民们常拿来闲聊的话题。
又几日后的一个早晨,成夫的妻子去挨个敲了几户邻居的门,说她的丈夫昨日深夜突然醒来,换好行头准备出门。她被吵醒后问丈夫要去干嘛,丈夫没有说话便走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邻居自然都知道成夫近来的情况,怕他出事,打算去找他回来。而正当这几个人议论成夫可能去的地方时,一个町民跑来说在小径上发现了成夫的尸体。
成夫的尸体躺在离上次仁介和友三郎尸体被发现的地点附近,他腹部有一处刀剑刺入的伤口,虽表情痛苦,但比起友三郎那般模样实在是好太多了。成夫是此地的普通农民,家里钱多的时候也才勉强够维持生计,忍饥挨饿是断不了的事情。这样的人身上有什么东西好抢呢?据成夫的妻子说,家里的钱或者稍值钱些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少,那晚醒来后也没有看到成夫身上有带着些什么。町民们心中的恐慌又被激起了一分,而这一次其中还带着些疑惑。
此次发现成夫尸体后向町民们报告的是町内一个给商铺打杂的伙计,因为店里的安排早晨外出,接着便遇上了这样的事。町内还有一位樵夫名叫和五郎,据一些町民们说成夫尸体被发现的那日天还未亮他便顺小径进了山里,按理说他应当首先发现尸体才对,但他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似的。
“难道是和五郎杀了这几人?他是樵夫,整日呆在山里,非常可疑。”于是有人这样推测。但是很快便有人推翻了这种猜测:“仁介倒是有可能被他按在水里溺死,但是他家世代都是平民,哪里有刀剑一类的东西。”可是包括这种说法在内的种种传言仍然不胫而走,町民们的疑惑也在各种各样的猜测中不断膨胀。
很快,又一件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樵夫和五郎的尸体在一日早晨被人发现,位置也同样是在小径上,且距之前两次发现尸体的位置不远。和三郎同样是腹部有几处刀剑刺入而造成的伤口,地上虽然也洒了不少血,但对已见过友三郎那般惨状的町民们来说没什么好稀奇的了。只是和五郎的生活状况并不比成夫好多少,从他身上最多只能抢些木材,不会有别的什么了。难不成,那强盗其实不是为了钱?
在这之后町内的各种流言简直如同爆炸一般产生并传播开来,有推测凶手身份的、有推测动机的、有推测凶手害命的过程的等等。而在这其中也不乏有些听来的确有几分道理的说法,其中有一个是关于凶手选择下手的目标的——如果说的确是樵夫和五郎最先发现了成夫的尸体,那么与成夫发现友三郎和仁介尸体后被杀放到一起来看,或许凶手是将某人置于死地并丢在路上,然后躲起来观察,当有人发现尸体时他便将此人的体貌记在脑袋里,再在之后等待机会将其杀害,紧接着重复之前的流程,等待下一个目标。但是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没有人知道。如果相信这种说法的话,那么下一个将要遇害的就会是町内的铁匠吉藏。那日早晨正是他外出后又匆匆跑回来说发现了和三郎的尸体,而据村民们所知那日町内没有人比他更早出门了。
于是铁匠也开始如同成夫生前几日那般心神不宁,凡是外出的工作都托给了学徒,町内的工作也都干不到心上。同时,其他町民们的不安也在继续渐渐积累,对于这么一位古怪、神秘且残忍的强盗,没有一个人是毫不畏惧的。几个町民去请求城主再次派人治理匪患,但人如同过去那样被敷衍了回来。依靠武士是不行了,町民们得另想办法。
之后有人去了附近的道场请求帮忙,师傅、学徒们都已听说了这一系列事件,对于能不能打得过那般凶残的对手心中没有把握,加上从这些町民们身上也得不到多少报酬,便拒绝了。附近的浪人们,打斗的技术好的却都没胆量,有胆量却又都没有真本事,最终也没能找来几个合适的。
恰巧在这阵子。町内来了一位苦行修炼的多事僧人,听说了这事的详情后便打算去抓住那强盗并且把事情搞清楚。这僧人身形消瘦,谈吐、举动也都显得没什么精神,不像是个多么厉害的人物,町民们都觉得他要是与那强盗遭遇恐怕会有危险,便劝他不要去,但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因为对这一带不熟悉,僧人若是为了找寻强盗进了山里或是到了野外八成会迷路,所以需有人带路。但町民们哪里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一个愿意的都没有。僧人抓强盗的计划因此无奈地拖延了两天之后,在这日傍晚,铁匠吉藏突然出人意料离开了家门,来到了僧人暂住的地方。吉藏是第一次见这僧人,脸上不自觉得表露出了一些希望落空般的无奈表情。犹豫之后,吉藏说明自己可以为僧人带路。僧人内心在对吉藏的胆量表露惊讶与赞赏的同时也不禁对其他町民的态度感到悲哀。僧人本想次日夜里前去小径附近,但吉藏却说事不宜迟,最好当晚行动,免得自己时间一久丧失了勇气。僧人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于是吉藏回家吃过了晚饭,随后两人便在小径通入町内的地方汇合了。
吉藏稍微靠前一点,僧人紧跟在后,两人不久便行至吉藏发现和三郎尸体的地方。僧人从吉藏的呼吸声中听出了此时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但是僧人也无心宽慰他,而是眼睛不停地四处打量,毕竟强盗可能就在附近。
他们继续向前走,一路上都没有什么异状,吉藏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走到小径与上山的土坡相交的地方时,吉藏说:“强盗许是在山上,进去看看如何。”僧人同意,两人上了山。又过了一会儿,两人已走到了山腰附近,这时吉藏突然说:“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还没等僧人开口,他就已经跑开了。僧人无奈,站在原地不动,等着他回来。
吉藏回来时肩头扛着一个袋子,僧人听到里面有似乎是金属等一类的东西互相碰撞的声音。
“袋子里是什么?”僧人问
“啊……之前来砍柴落在山上的,因为有强盗,所以那阵子都没有来拿。”
僧人听出他语气中明显带着敷衍的味道,但是也没有多问。
两人又在山上走了一会儿,结果没有丝毫收货,便下山顺着小径继续往前,结果还是一样。无奈之下两人只得返回,同时僧人也开始思索起来——“难道强盗今夜没有出来等待猎物?这岂不是白白放走了一个曾经发现尸体的人?”
僧人似乎一瞬间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把禅杖倚在地上,直直的站着。吉藏被吓了一跳,连忙扭过头来惊慌地问“怎么了?”此时他们正走到之前发现尸体的位置附近。
吉藏刚刚说完话的那一瞬间,一旁的河里忽然溅起一阵水花,一个黑影从河里钻了出来,顺着布满苔藓、杂草的泥泞斜坡向两人冲了过来。僧人挺身站到吉藏身前,两手飞快地把禅杖横在自己面前,挡住了那黑影身上闪出来的一道白光。吉藏吓得瘫坐在了地上,惊恐中他看到那黑影大约是人形的,带着斗笠,穿着蓑衣,手上握着一把长刀,正迅速地一次又一次砍向僧人。僧人不停地用禅杖阻挡黑影的攻击,为了能夺回一丝优势,他的身体在一点点向后移动,但同时黑影也相应地不断向前移动。
当黑影大概前进到了离吉藏比较近的地方的时候,它的躯体忽然一闪,站在了吉藏侧面。还没等僧人反应过来,黑影已用左手掐住吉藏的脖子并把他拽了起来,直到他的两脚悬空,然后将右手握着的刀深深插入了他的腹中。鲜血伴随着吉藏战栗、痛苦的叫喊声迸溅了出来。
僧人回过了神,站到黑影背后,双手举起禅杖向它砸去。但是在之后的一瞬间,黑影已转身面向了僧人,它抬起腿狠狠得踢向了僧人,僧人随机感到腹中翻江倒海,并且头晕目眩,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僧人眼前的黑云散开之后,看到那黑影的刀正紧贴着他的鼻尖。
“我不杀无罪之人,走吧。”黑影用一种僧人从没有听过的沧桑语调说。僧人借着朦胧的月光打量着这黑影——斗笠之下的面孔有一半被须发遮住了,而露出来的一半则是布满了伤痕和纹路极深的皱纹;眼睛浑浊不堪,像是用颜色暗淡的石头做成的一样;手臂无比粗壮,也无比粗糙;手上的刀看起来十分老旧,但刀刃上却闪着寒光。
“无罪之人……你是说那人有罪过?”沉默良久后,僧人说。
黑影收起刀来,转身捡起了吉藏刚刚活着的时候扛在肩上的袋子,解开袋口,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地上,都是金块银块和各种珠宝。
“这……”僧人惊讶地不知说什么好。
“不止这个人,还有,其他三个。”黑影说。
僧人极力想把刚刚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同他听说到的这条小径上发生的事情拼接到一起,但他越努力思维就变得越混乱。
沉默了良久,黑影说:“之前一日夜里,有两个年轻人行经此处,其中一人就扛着这个袋子。扛着袋子的被他的同伴按在水里溺死了,我便上岸杀了那凶手,之后把二人的尸体连同袋子放在了路中央等往来的人收拾。翌日早晨有一人经过这里,看到尸体非常害怕,但虽然这样他却对那个袋子很感兴趣。打开看看后他便拿着它上了山,再回来时袋子已经不在了。我觉得不对劲,料想他会回来取走,便在这儿等待了几天,结果又一日夜里果真见他上了山,下山时又带着那个袋子。我上前夺过袋子,打开看到里面都是财宝,知道了之前那人是谋财害命,而此人也同样是贪财之徒便心生厌恶,干脆把他也杀了。‘凡人都是贪财的吗?’——我有了这样的疑问,便想试试看会不会有见到袋子不想要据为己有的人。结果很快我便又杀了一个贪财之徒,今天又是一个。”
僧人不禁蹙起了眉头,思索着。一会儿,那强盗转过了身,向河那边走了过去。僧人这时忽然还想要问些什么,但很快,强盗已经走远了,身体全部浸入了河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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