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丝
汉堡快餐店里坐满了孩子和带孩子的家长，欢乐得闹腾。一个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在餐桌之间走来走去，手上拿着两卷彩色的细铁丝，一卷金铜色，一卷天蓝色，亮闪闪的，令人好奇：在快餐店里拿着铁丝是打算做什么呢？
男人走到离我不远的一张餐桌停下，跟一位带孩子的妈妈交谈起来。他看上去大约三四十多岁，身材既不高挑也不矮小，深棕色的络腮胡乱蓬蓬地垂到胸前，长发用淡蓝色的发筋在脑后随意扎成一束。头上沾着一点点白色的东西，不知道是绒毛还是别的什么。他全身的衣服都是黑色：深黑色的旧大衣没扣扣子，淡黑色泛灰的抓绒马甲背心下面隆起小丘一样的啤酒肚，黑色的裤子下边套了一双棕色的、高筒系带的户外牛仔靴，带着尘土。斜背的书包松松垮垮，分辨不出最初的颜色。仔细看他这一身似乎着意搭配过，但给人的整体印象却是不修边幅，有点儿脏兮兮的流浪气质，灰扑扑的，只有脖子上一根箭头吊坠的项链闪着银色的光芒。
他站在餐桌边，把天蓝色的铁丝圈挂在左边手肘上，左手握住金铜色的铁丝圈，拉出线头抓牢，右手伸进书包，取出一把小钳子，熟练地扭起铁丝来。只见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上的活儿，动作灵巧迅速，一会儿就扭好了一个字母组成的小装饰，我猜应该是那一桌用餐的孩子的名字。
男人把金铜色的铁丝装饰放在桌上，把要扭的铁丝换成天蓝色，很快地又做起另外一个。完成后，他把两个小装饰连在一起，递给坐着用餐的长发女士，从她手里接过钞票，塞进书包里。这位妈妈又分别递给两个孩子，金铜色的给女孩，天蓝色的给男孩。孩子们高举手臂，抬头望着新得到的礼物，裂开嘴笑出了声。
这时，男人已经走到另外一桌，扭起新的字母来。铁丝在他手里很柔软，像海草在跳舞。
码头
天气阴阴的，河边冷风扑面，我把毛线帽子拉低了一些，遮住耳朵。倚着河边的栏杆往下看，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站在码头上，拴一艘小船。他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双手拉过船头的缆绳，在木头桩子上绕了一圈，不急不缓地打起结来。
男人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他留着黑色短发，戴一顶矿蓝色棉布鸭舌帽，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没有新帽子的硬挺，软绵绵的，交错的线条压出许许多多正的和反的小三角形，模模糊糊地凑成格子状的花纹，像歪歪斜斜乱掉的棋盘。
上午明晃晃刺眼的太阳早已不见踪影，但他还架着副墨镜，镜腿跨过黑色的鬓发，绕到耳朵后面去。他的脖子裹着一条黑白相间的围巾，印有潘帕斯草原原住民的十字方格花纹。上身穿的带帽毛外套有一种旧毛衣特有的服帖，黑色和深灰色的毛线混杂织就细细的横条，长袖子上三根浅灰色的竖线从肩膀延伸到袖口，随着他手臂的动作弯出弧度，像汉字的笔画喝醉了酒，一下子是撇，一下子是钩。
毛衣的袖口有浅灰色的短竖纹，底下的衣服露出一小截黑色，蹭着男人的手腕。他的拇指粗大，一双手骨骼凹凸分明，粗糙有力。毛衣的下摆也点缀着跟袖口一样的浅灰色短竖纹，下边一条迷彩军色的灯笼裤包住两腿，棕黄绿褐各色俨然已经混成了好兄弟，不分彼此。右边的裤兜里收着一包打开的软包香烟，已经抽掉了一半。裤脚处隐隐约约跳出一丝鲜艳的大红色，活泼的袜子不甘寂寞，从厚实的雪地靴里伸出头张望。
靴子不新了，像Sorel的经典款，靴口一圈羊羔绒衬里，还能看出是白色，但已不是小羊羔纯洁崭新雀跃的白，是饱经风霜泛着灰黄漠然的白。黄棕色的软靴面上，棕色的系带穿过D形环金属扣，沿靴绕两圈再绑上蝴蝶结。白色的线顺着靴面勾勒出黑色防水橡胶的宽边，把一块块泥水印子衬托得分外明显，留下了终日在布满泥沙的河区穿梭往返的忠实记录。
男人把船绑好，转过身来，墨镜遮住他的眼睛，下巴是短胡渣撒欢的草地，毛衣没有完全拉上，显出他斜绑在胸前的军绿色贴身防盗腰包。这时，一个十几岁、穿着蓝黑色羽绒服的小男孩倏地靠近我，笑着要求跟我来张自拍，兴许是我东方人的面孔让他产生了跟国际友人合影的念头。我来不及想怎么拒绝，只好对着镜头微笑了一下，“咔嚓”一声，他高兴地向我道声谢，满意地走开了。等我回过神来再看栏杆下，绑船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他小小旧旧的船，在混浊的河水里孤独地等候。
屋顶
从前有条河，河边有座城，城里有一群鸽子和一个人，有一天，鸽子飞到了屋顶上，人看着屋顶上的鸽子，想，如果鸽子会说话，将会讲怎样的一个故事……
路旁的公共汽车站有小房子一样的屋顶，白色的墙壁，黑色的边，桔红色的瓦片，像很久以前幼儿园老师教我们画的房子，带着童稚的可爱。屋顶成了鸽子们的休息站，它们在屋顶上或踱来踱去，或整理羽毛，时不时低头啄食。
鸽子的羽毛很漂亮，它们身披优雅贴身的灰大衣，蓝紫绿三色渐层围脖闪耀着炫目的光泽，翅膀上两道乌黑的边有水墨的韵彩。一只鸽子离开同伴走到屋脊处，向前张望。它在看什么呢？它知不知道有人在背后看着它呢？
马路的另一边商店、餐馆一家接着一家，路边栽种的树木高高地向上伸展，有些不改绿意，有些只剩光秃秃的枝。一辆辆车飞快地开来，又飞快地开走，交通灯恋爱了，心不在焉，忘了红丢了绿，只剩黄色的灯一闪一闪。行人要过马路，自动忽略了痴痴傻傻的交通灯，遵循起原始的信号：有车停，无车行。城市里总有预料不到的失灵，也总有合情合理的解药。
屋顶下人来人往，一对年轻的情侣连体婴一般粘在一起，边走边接吻，不肯浪费一个刹那。穿着格子衬衣带着眼镜的大学生拿着笔记本念念有词，放寒假了，补考的日子也到了。推着婴儿车的母亲东张西望，似乎在回忆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奶瓶和尿布齐飞的日子，记忆力总是缺货。老太太以慢镜头一步一步地走，拐杖搀扶着，像回到了婴儿学步的时候。
人们走过来，走过去，专注于自己的目的地，不曾抬头看屋顶的鸽子。屋顶的鸽子也不看屋顶下的人，它们晃晃又晃晃，啄啄又啄啄，偶尔扑扑翅膀，似乎很享受屋顶上的午休。
我站在绿色的树丛后，抬头看这个小小的车站屋顶和屋顶上的鸽子。身后的游乐场里孩子的笑声此起彼伏。荡来荡去的秋千、上上下下的跷跷板，螺旋形状的滑梯、转圈圈的转盘，各种游戏设施让他们兴奋狂喜，奔跑、追闹、蹦跳，不忧前也不虑后，自然而然地享受当下。寒冬挡不住满溢的欢乐，我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冬天的阳光大方地洒下，过一会儿又飞快地撤离。从河边刮来的冷风让围坐着喝马黛茶的母亲们紧了紧身上的冬衣，开始招呼孩子们回家去。这时，一架直升机从屋顶上空经过，轰隆隆的声音惊起大群鸽子，它们飞向天空，来回盘旋，黑色的鸟的影子，像泼墨的点洒在浅灰色的宣纸上。屋顶，空荡荡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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