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想告诉秋水翁,风是太阳烤出来的。太阳把地表烤热了,热空气变轻而往上升,冷空气横向流入填补空缺,于是产生了风。我知道这样一说,很多人都会撇嘴,因为物理意义上的风与文学意义上的风,实乃“风马牛不相及”也。
文学意义上的风,有母有公,也可以说成有雌有雄。
这个说法来自宋玉。宋玉是战国时代楚国的辞赋家。文革期间,我在一本残破的《中华活页文选》上读到了他的《风赋》,知道了风可以分出雌雄。
楚襄王在兰台宫游玩,宋玉和景差陪同。一阵风飒飒吹来,楚襄王敞开衣襟,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楚襄王显得很亲民,好凉快啊,好舒服啊!这是我跟老百姓共享的风吗?宋玉赶紧否认,不不不,这只是大王独享的风,只吹您一个人。要说宋玉这辞赋家的名头可不是白给的,从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舞于松柏之下,到翻山越岭,进入深宫,入于中庭,直到吹到楚王身上,包括弄出的各种动静,有声有色,娓娓道来。属于楚襄王的风叫雄风,有药用价值,既能治病,又可解酒,使人耳聪目明,身心安宁。而老百姓的风是雌风,那都是从臭烘烘的偏僻小巷刮出来的,吹得人心烦意乱,忧郁苦闷,生病发烧。风吹到嘴唇上就生唇疮,吹到眼睛上眼睛红肿.....总之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风居然有公有母,还可以治病或者致病,吹牛果然不要本钱。很明显,那宋玉不是在逗楚王开心,就是暗藏着谏讽。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同样的风,不同的人,其感受绝对不同。与此同时,你不难发现宋玉的想象力可谓天马行空。
秋水翁笔下的风,既不是楚王的雄风,又不是百姓的雌风,如果硬要说是什么风的话,可以简称“秋风”,秋水翁的秋,秋风。
“就是在这个春末夏初的夜里,飘来几滴小雨,敲打着我的窗子,那时候我正在写一篇关于生命的文章。雨停得很快,接着便是一夜的风,把我的思绪全部搅乱了,这一夜,我听了风的召唤,把睡意和思想全抛在了风里。”
风起于雨后,正在写文章的作者被打断了思路,又不想睡,肉身留在电脑前,灵魂随风而去。去了风岭村。
秋水翁的文章,通常不装,不端架子,不走过场,第一段文字便会让你听见声音看见画面,调动你的感官,和他一起进入规定的场景。
不信,来看另外两篇文章的开头:
“深秋的第一场霜凝固在山坡的小路边,那淡黄的茅草尖上一阵霜白,风岭村里的一切似乎就变得不同寻常了。”——《最后一声蝉鸣》
“我就坐在夕阳下的山坡上,观看风岭村在落日的余辉下是怎么走进黑暗中去的。那时候,陪伴我的有一个窝棚,一片橘树林,一只默不作声的老狗。”——《等待一场霜的降临》
读罢《最后一声蝉鸣》,我曾在文后留言:
我就坐在夕阳下的山坡上,观看风岭村在落日的余辉下是怎么走进黑暗中去的。——这是一个手势。指挥棒轻轻一挑,大提琴开始了沉稳地述说。小提琴怯生生的声音也时不时加入进来。风岭村的《小夜曲》开始了。自然,流畅,行云流水。好听。指挥:王勇。
王勇的笔名叫秋水翁。
继续说风。这一夜,风与万物的交响,同样很好听。
“风吹来的时候,山坡上的一切生命,是最先感觉到它的。树枝绿叶先是随着风左右上下地摇摆,然后沙沙地乱吼,风一停,树就静止了,吼叫声也就消失了。没有风,树动不了;风来了,想要静止的树,却静不下去。山坡上的草,随着风的来来去去,点头哈腰,它们把自己听见的,来自泥土最深沉的声音全部交给了风,风吹在哪里,哪里就会有泥土的气息。”
只要你有心,肯把自己交付给自然,你就会发现乡间的夜晚从来没有宁静,唧唧虫声,风声,雨声,庄稼拔节的声音,远比城市热闹。夜里,最兴奋的是精力充沛的风,它让天地万物摆出不同的造型,同时在它们身上吹奏出不同的乐音。
风吹过田野,麦苗和油菜倒下了,巨大的漩涡说明风在这儿玩过。
风吹过池塘,逗得一群戏水的鸭子嘎嘎大叫。
风掠过竹林,折断了竹子撵散了鸡,留下一地鸡毛。
风在乡下玩够了,又摸进了城。
进城的风失去了自然属性,摇身一变,成为不同时代流行的风格,风向,风尚,风气。它把自己交给人,便有了风流,风骚,风光,风度以及风言风语。等到风还原了自然属性停下来时,“大街小巷里除了落叶,全是鸡毛蒜皮的垃圾,风没有让城市变得干净,却增加了那里的污浊气息。”于是,“风惹怒了开洒水车的司机、撑扫帚的人,他们恨这样的风,像恨自己卑微的人生一样。”
惹怒了开洒水车的司机和清洁工的风让我想起了宋玉,想起了属于百姓的“雌风”。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动者而言,冬天有刺骨的寒风,夏天有潮湿的热风,天气好的时候,没准会碰到比寒风和热风更厉害的“威风”。在风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温暖寒凉。在某个季节,当狂风裹挟着沙尘暴来临,便预示着灾难的发生。
想象力,是一个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的要素之一。像风一样浮想联翩,像风一样无孔不入,像风一样天马行空,像风一样自然流畅,这就是好文章。
秋水翁一夜无眠,却想不通这一夜的风从何而来,只能猜:
“也许风是从海上吹来的,带着一种邪恶的力量,一下子被城里的所有人听见了,人们不敢出门,用口罩把嘴捂得严严的,人们也不敢大声说话,——城市在突然间就静寂了。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开始渐渐只听风声,跟着风跑,最后迷失在风里了。
“我听着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却不知道风从哪里来?我不知道,风最终能带来什么样的信息,也许风不想让人们知道。”
未来的不确定性,生命的无常,会让人迷茫,甚至迷失。在风中迷失了方向的你,只能戴好口罩,把嘴捂得严严的,等着这一阵风过去。
高高在上的风,从来没有打算告诉我们未来的事,哪怕透露一点风言风语。
文学犹如大自然的风,同样具有不确定性。因为形象大于思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秋水翁的文章,从来不刻意表白什么,不怀旧,不写乡愁,点点滴滴的回忆中,却有一种形而上的感悟。我非常同意一位文友对他的评价:他的文章有美感,但不是美文。在我看来,美感或许指的是内在的美,而美文大都披着华丽的外衣。
不是美文,这就对了。
坦率地说,通观秋水翁的作品,《风不知道从哪里来》写得仓促了些,算不上最佳,其语言,叙事,结构和细节描写等方面,都没能超越《孤独的守夜人》系列。其中“孩子清晨起床”,穿浅色短裙的小女孩等段落,似乎显得累赘,后半部分则稍嫌拉杂,文气多少有点滞涩。
但些许瑕疵,并不影响我对此文的偏爱。
专门写风,楚有宋玉,今有吾乡吾土的秋水翁。
快哉此风!

附:《风不知从哪里来》 作者:秋水翁
就是在这个春末夏初的夜里,飘来几滴小雨,敲打着我的窗子,那时候我正在写一篇关于生命的文章。雨停得很快,接着便是一夜的风,把我的思绪全部搅乱了,这一夜,我听了风的召唤,把睡意和思想全抛在了风里。
孩子清晨起床,就惊讶地说,昨夜的风差点把她从梦中吹跑,所以一觉醒来,她横着睡在了床上,衣服、棉被掉了一地。风太大,她不能掌控自己,所以一只枕头被她死死地抱在怀中。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听到过风声了。大概二十几年前或者三十年前,我生活在故乡风岭村的时候,我常常跑去山坡上吹一年四季的风。风吹一阵,我就长高一截——风白天吹,我夜里长。后来我跟随一阵风,穿着一双镶有白毛边的布鞋跑出了村子,从此我总是生活在风里。
风吹来的时候,山坡上的一切生命,是最先感觉到它的。树枝绿叶先是随着风左右上下地摇摆,然后沙沙地乱吼,风一停,树就静止了,吼叫声也就消失了。没有风,树动不了;风来了,想要静止的树,却静不下去。山坡上的草,随着风的来来去去,点头哈腰,它们把自己听见的,来自泥土最深沉的声音全部交给了风,风吹在哪里,哪里就会有泥土的气息。
风吹过田野,麦苗和油菜倒下了一大片,平坦的田野里,突然因为一团麦苗和油菜的倒下,出现了一个大的漩涡。人们呆呆地看着漩涡,然后痛快地骂:狗日的妖风!
风吹过池塘,那里有一群戏水的鸭子,它们扑闪着翅子,嘎嘎地笑。竹林里的竹子,长得太高,太细弱,挡不住风的袭扰,所以风把一群撒欢的鸡吹得东奔西跑,找不着北,风一停,竹子断了几根,鸡不见了。
那时候,风吹过风岭村的山坡、田野、竹林,最后带走了一粒泥土,一片树叶,还有一个跟着风跑的人。风走了,雨没有来,只留下了一地鸡毛。
夜里,我倾听妻子在枕边悄悄地讲这个季节流行的风格:有一款便宜的香水,喷在身上,味道不是怎么好闻的;夏天里,衣服总是浅色和整洁的好看些,只是太轻薄,晾在花园里,风一吹,它就掉地下了;办公室的事总是零零散散,琐琐碎碎,讲过太多的话,做过太多的事,在风言风语里,都显得无足轻重。
风带着一张空白的A4纸,把一切抛向三十几层的甲级写字楼里,从此,人们跟随着风向,把直的、曲的、有色的、素色的东西,在那张白纸上胡乱地写写画画,然后又气愤地揉碎了,丢在废纸篼里。
孩子升学的信息,也被人家抛在风里了,妻子敏感地捕捉到,所以时常对着风,发出一声担忧的叹息。在风里,这个世界没有一点秘密,秘密只藏在人的沉默中。
这一夜,我就躺在床上,听风的声音,也听妻子静静地诉说,却无法合上眼——风让我再次失眠了。在大风里,我的思绪不能稳定,那几个文字,那一片泥土,还有那样的一个人,在脑海里被风搅得乱七糟八。我无法掌控风的方向,风一来,文字不见了,泥土的气息也没有了,那个人在梦里被吹得遍体鳞伤,大风吹了一夜,不知道她被吹到哪里去了?也许是因为担心和爱的失去,才觉得风声很大。爱是心里的感觉,爱因心绪而起,爱也最终死在心里。
我不想寻着风的方向去找寻那些东西,我不知道风从哪里来。风一停,大街小巷里除了落叶,全是鸡毛蒜皮的垃圾,风没有让城市变得干净,却增加了那里的污浊气息。
清晨,风小了些,我听着洒水车的声音,呜呜地从楼下穿过。长长的用竹枝捆绑的扫帚,拼命地挥舞着,从地面发出一阵有节奏的沙沙声响,——风惹怒了开洒水车的司机、撑扫帚的人,他们恨这样的风,像恨自己卑微的人生一样。
我捕捉了地面留下的一两片落叶,它们被水浇透了,风已经带不走它了,所以寒碜碜地瑟缩在地面上。它被扫帚荡来滚去,已经满是污渍。我看得久了,眼前就有些模糊,仿佛那树叶成了参天大树,它浓阴蔽日,虬枝盘曲,风已经摇不动它了,雨淋不透它了,——只有巨人有那样的姿态,雄壮的身影!
我从车窗外探出头去,感受到风的一阵寒冷,昨日还是初夏的阳光明媚,今天被这一夜的风吹得荡然无存。只有在风里,人们才能真实地感受到世间的温暖寒凉。
有一个小女孩穿着妻子说的这个季节流行的浅色短裙,一双洁白和细长的腿露在外面,像风一样地从我车窗外跑了过去,我顺着她跑过的方向望去,只有那种不好闻的香水味,还飘散在空气中,半天不肯散去。
我说那个女孩子的腿还没有我的手臂粗,妻子便笑了。笑在清晨的风声里,很快被路人听了去,他们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反正是一种笑。在风里,有人开始笑了,大家也会跟着笑去,谁在乎那风里面的笑声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这一夜风从哪里来。我不想去找寻风的方向。也许它从故乡的风岭村吹来,不是妖风,却吹得人无法入睡。也许它从人们的口里吹出来,从眼神里放射出来,从鼻息之间发出来,或者从匆匆的行色里冒出来……
也许风是从海上吹来的,带着一种邪恶的力量,一下子被城里的所有人听见了,人们不敢出门,用口罩把嘴捂得严严的,人们也不敢大声说话,——城市在突然间就静寂了。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开始渐渐只听风声,跟着风跑,最后迷失在风里了。
我听着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却不知道风从哪里来?我不知道,风最终能带来什么样的信息,也许风不想让人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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