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知道他走的时候,正拿着菜刀剁鱼。案板上的鱼离水不久,还在活蹦乱跳,把一切弄得一团糟。鱼嘴翕合,鱼尾无序地摆动,拍在案板上,发出“啪、啪”的声响。阿水险些抓不到它光溜溜的身子,被扰得心烦,满脑子都是这杂乱无序的声音。她忍无可忍,利落地解决了它的性命。
要是她这人和她的手法一般利落就好了。放下菜刀后,阿水这样想道。
遇到他时,阿水以为他们之间会有一个爱情故事,可她后来才发现,这只不过是恰好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个人的故事。于长生而言,连悲喜都不算。于是得知长生的离开后,阿水表现得很平静。像往常一样捕鱼杀鱼卖鱼,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生活在水边,看着江上渔火入眠。
然而,只有阿水自己知道,她或许再也见不到那样温柔的月色了。
有时在朦胧的渔火里,阿水还时不时想起那晚的月与人。那夜的月亮像薄瓷片一样轻轻贴在云上,月光柔柔的,是浸在江水里的白纱,淡薄而湿润,飘在那人脸上,让他的眼睛也润润的,显得格外温柔。
他穿着与水乡格外不称的洋装,面上却是水乡男子的温和,笑着问她待沽鱼何价。她只当这人登徒子,借着买鱼由头意图不轨,躲在船舱里喊:“不卖不卖,哪有人夜里买鱼,分明是心怀鬼胎!”
船外的人轻轻笑了两声,对旁人道:“许久未还乡,原来连打渔女都这样伶牙俐齿。”
他的声音很好听,阿水忍不住掀起船上的帘子偷偷瞅他,是一个很俊秀的年轻人。她不客气地回道:“你说这里是你家乡,可我觉得你口音奇怪,并不像本地人。”
长生站在岸上,弯腰对上她的眼睛,说:“小姐,我是镇子上赵家的小儿子,在英吉利独自长了五年,乡音甚不利索。你不知道我,总认识我身边这位吧。”
阿水水灵灵的眼珠儿一转,见他身旁是陈家一个中年仆人。陈家是镇上有名是大户,连仆人在外都很有面子,被众人熟识。她终于放下了心,将鱼递了出去。
长生拎着湿漉漉仍在滴水的鱼,得体得却像拎着一摞书本似的,让仆人交予她买鱼钱,说:“原是我五妹的猫偷吃了鱼,明天要上桌的。这猫向来便很是顽劣,她怕它受罚,自己一个女孩子家家半夜出门又不合规矩,这才央我帮忙。半夜打扰小姐,抱歉。还请你把这个交易藏在肚子里,别让五妹难堪。”
阿水活了十八年,第一次被叫小姐,这男子说话斯斯文文的,不带一点归国学子的傲气,也不似商家少爷那样鲁莽。她不知觉红了脸,马上答应了。长生马上收了笑意,示意仆人一起离开。阿水却不觉得他善变,而是觉得他变得非常沉稳。阿水透过窗子,看着他们二人消失在夜色里。一时间,她满脑子都是他的温润眉眼和斯文气质,听着风与水打船舱的声音,久久无法入睡。
翌日,阿水不知为何,悄悄找上了赵家的门。陈家是经商大户,客人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阿水只是一个小小的渔女,自然只能去侧门等候。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怎样才能见到他们家的小少爷。出乎意料的是,开这简陋小门的正是堂堂赵家小少爷。长生开门的神情有些紧张,看到她的时候,露出很讶异的表情,阿水扯了一个谎,说他昨天忘了拿找零,自己特意来还。
长生闻言好像是松了一口气,展出一个开朗的笑,他的牙齿白而整齐。阿水被这阳光般的笑容晃了一下眼,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长生收下了钱,没有要留她的意思。阿水甩开脸皮,慌乱中编了一个她来时在梯子上崴脚的借口,让长生容她坐坐。长生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将她扶进了屋子。阿水第一次与男子这样亲近,只觉得长生的身躯宽实温厚,不像看起来那样弱不禁风,很给人安全感。她在心底庆幸自己的决定,同时又责怪自己太过轻浮,但无论如何,此刻她是欣喜的。长生让她坐在天井,自己蹲下身子要去看她的脚踝,阿水涨红脸把脚往后挪,说男女授受不亲,少爷怎么能随意摸女孩子的脚。长生闻言站起来,垂眸看向她时是十分无奈,又拿她没法的样子。阿水一面唾弃自己,一面不由自主想到恩爱夫妻,丈夫被撒娇的小娘子缠得无可奈何的神情。
有些女孩子就是这样,羞涩而纯真,却只要有一江温柔月,半抔晚来风,就会顷刻间爱上那个在江月晚风中含笑独立的人。
阿水显然就是那些女孩中的一个。
当时长生的眼里还有一层意味,陷入情思的阿水自然看不出来。后来她将这些过往放在心上细细来数时,方才回味过来。那是怜悯啊,不是对她阿水一个人的怜悯。无论是她阿水,还是什么阿金阿火,任何一个低头说出男女授受不亲的姑娘,任何一个满腔柔情困在世俗礼教里挣脱不得的姑娘,都会换来长生那个眼神。
可惜那时阿水满心新婚夫妇打情骂俏的场景,根本不懂长生的想法。
阿水还发现她卖给长生的鱼被长生挂在墙边,而不是放在厨房里,这堵墙离长生的书房很近,或许长生在看书时偶尔一抬眼便能看到它。阿水想到这里,又开始胡思乱想。
后来她趁长生去找郎中时偷偷跑掉了。
回到自己的小船后,阿水再也忘不掉长生的体温,还有那条不该待在那里的鱼。
她大胆地猜想:“或许长生爱上自己了?小桥流水,粉墙黛瓦,生活其间的贫穷渔女和新派的富家少爷在一个月夜里相识,这正是说书先生常说的爱情故事的开头。长生为什么会留下那条鱼,他是不是忘不了卖鱼的自己?”
从后无数个夜里,她都这么幻想着睡去。清晨,她常常低头去看自己水中的倒影,以致差点耽误捕鱼。少女的小小心意,就藏在这数不清的晨夜里。
阿水于是找了各种机会出现在长生眼前。去送鱼的途中,去买菜的路上,她遇见了长生很多次,直到长生已经熟悉她到主动打招呼的境地。
“富家少爷怎么会主动叫渔女的名字呢?”阿水得意地回想长生叫她时的声音,带着小小的欢喜。
阿水渐渐胆大起来,时不时会和长生交谈几句,像只枝头的鹊儿,恨不得把春光啼与他听。然而有一次,长生问及她的父母,阿水难得沉默了。
她说:“他们都说我是灾星,克死未婚夫还克死父母。再加上一双大脚,谁敢管我。”
长生将将显出抱歉的神态,阿水马上说:“没事没事,我都不在意的。况且我一个人打渔卖鱼,也能过得很好。”
长生闻言露一个赞许的笑,再看了她一眼,眼睛里闪着别样的光彩,看得阿水脸红心跳。他的声音难得有些激动,说:“对,阿水,你说的很对。你是独立的,你是自由的,在这个镇上是特别的存在····你能说出这番话,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你以后可以来我家,我还能教你读书认字。”
阿水心跳的晕晕乎乎,听不懂他念叨些什么,只记住了他叫她去他家,教她认字。可她一个打渔女要认字做什么呀?她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了。
这天,那个中年仆人找上阿水,让她每隔一天就送鱼到府上去。阿水听后差点高兴得睡不着觉。她以后几乎每天都能见上长生了!
慢慢地,镇上的人们都注意到阿水变了。这个习惯风吹日晒的打渔女也开始打扮自己。她会戴上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的银簪子,唇上涂了油脂,小小红红的嘴显得格外柔嫩。她每天都会换衣服,虽然朴素简单,且就那么几件,可永远是干净的,没有一丝鱼腥味。阿水本就长得清秀可人,是水里养出的柔媚女孩,现在一打扮,十分引人注目。大家都笑阿水,说她要做新娘子了。
阿水听闻时每每都会拧着柳叶似的眉毛,嗔道:“住口住口,净知道胡说!”然而眼睛里却是笑着的。要是有人说出,你是要做赵家二少爷的新娘子了,阿水连反驳的话都不会说。
这些长生都不知道。阿水悄无声息的转变,只有他没注意到。和他接触的日子里,阿水觉得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他似乎和镇子上的所有人都不在一个世界里,而是活在自己的天地。他好像在做一件谁也不知道的事,连天天在书房里听他读书的阿水,都不知道他用心所在。长生有些新派的习惯做法,阿水完全不懂。就连长生给她授课,她都时常瞌睡。长生也不介意,与其说他读给阿水,不如说他念给自己听。有时讲到激昂处,他似乎完全忘了阿水,压抑而激动地说着什么革命,什么民主,不会看阿水一眼。日子一长,阿水便有些惶恐,她觉得坐在眼前的人其实离她很远,她根本捉不住的。不是什么门楣,地位,就是单单独独的一个人,她也捉不住。她是何等灵秀的女孩子,敏锐地产生这种感觉,却又不知从河得来。但每一次这个念头稍稍显露,阿水立马把它摁下去,要让它烂在心里,忘在脑后。
她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她不要什么,只要在这里坐着,看他执书沉吟就好。
可老天连这样的机会也不给她。
那日阿水记得很清楚。是八月份一个晴朗的天,太阳晃晃地烤在地上,一切都懒懒的,很静。她听说长生在国外有个洋名,什么“威廉”之类,她对长生说:“少爷还是本名最好听。长生长生,是夫人老爷祈求上苍让你一生平安啊。这是为人父母对孩子最大的愿望与爱了。你以前教我‘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对阿水来说,少爷你就是神仙一样的人,见识很多,懂好多。”
长生正欲说什么,突然门外响起了两声很不合时宜的鸟叫声:“布谷,布谷。”
阿水很奇怪地道:“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有布谷鸟?”抬眼却发现一向和煦的长生表情变得很怪,是她没见过的严肃凝重。她一时慌了,还没来得及开口,长生迅速说:“阿水,今天就到这里,好吗?”
是个问句,但容不得阿水自己选择。阿水心里有点酸,郁郁地收拾好东西走出门,到了走廊口却悄悄停下。
她是好奇,也咽不下一口气。
她看到长生四处张望后,来到侧门前,将门打开。,
门那边,是一个穿着旗袍的秀丽女子。
阿水的心一下子就掉进了江水里。明明是太阳正盛的八月天,她却浑身冰冷,如坠冰窖。她呆立在原地,替自己难堪。
那个女人穿的很素净,却有着画报女郎般的风情。除此之外,她还有一种说不明的气质,阿水很熟悉,和长生很像。
而后,她见到女人将手里的皮箱交给长生,长生接下后,两人的手握了很久,很久。阿水眼睁睁看着长生将墙上的鱼取了下来·····
阿水再也忍不住,悄悄跑了回去。
回到自己的小船,阿水哭了吗?她自己也记不住。她只知道那一天她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一整夜睡不着,看江水是长生,看灯影是长生,月光是他,夜色也是他。
她一连几天没有去找长生。长生也没有找人寻她。在一天天的等待中,阿水的眼泪渐渐干掉了。
第七天的时候,半夜下起了大雨。夏季的雨说来就来,且很是暴烈。阿水被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响震醒,发现船舱摇摇晃晃,在风雨中不住飘摇,舱外,已然积起好些雨水。她连忙拿了小盆要去舀水,掀开船舱的帘子,却趁着电闪光亮看见一个人影。
是长生。
他一个人站在桥上,没有撑伞,看样子是雨前便立在那里。天是墨一样的浓黑,随时要把他吞噬。风雨很大,他全是都湿透了,想来很冷。他站得如同雨中松柏般挺拔坚韧,但风把他淋湿的衣衫吹得翻飞,看起来整个人不是会被吹走就是会被折断。
阿水没由来一阵心惊,竟忘了七天前的种种,拿了油纸伞跑到桥上去,给长生遮住了风雨,自己却也被雨丝淋得打冷战。
长生慢慢地转过头,像是第一次看见她,没有任何感情地说:“哦,是阿水啊。”
他满脸的雨水,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流泪一般悲哀的神色。他没有问阿水为什么来。
“阿水,你今天有看见一个穿着旗袍的外来女人吗?”
阿水瞬间和水珠一起滴进了泥里。
她听到自己说:“没有。你是在等她吗?”
长生没有回答。狼狈的脸上,挂着沉重的悲痛与决绝。
阿水不知这悲痛决绝因何而来。她即使低微进了泥里,她还是撑着伞,和长生站在一起。可惜,长生在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雨停,直到云散。
月亮悄无声息地露出今夜最后一面,桥下江水被风吹地波涛不断,把月光折映得凌乱而凌厉。阿水从未见过这样冰冷的月亮。桥下的粼粼波光,是冰锥字,玻璃碴子,一下一下割在阿水脸上,让她眼里盛满光,留着一汪水似的。
她说:“我喜欢你。季阿水喜欢赵长生。”
然后她落荒而逃,并没有等到长生的反应。
第二天,阿水放心不下淋了一夜雨的长生,偷偷跑到赵家去看他。赵家人多与她熟识,并没有阻拦。她找了很久都没有看到长生,直到一个无人经过的暗角,她竟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长生和那个中年仆人。
她离得太远,隐隐约约听到长生的声音:“牡丹···七日内··任务失败。”
那仆人说:“没有暴露···组织···安排···即刻离开。”
“你要走?”
阿水做出了她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她站住来,走上前问长生:“你要走?”
那仆人大吃一惊,将她立刻钳住,转头用眼神询问长生。长生说:“没事。”
阿水被抓得很疼,忍住眼泪死死盯着长生。
长生此刻有一张阿水最陌生的表情,他看着阿水,像是在对付一个棘手的难题。即使这样,他还是很有风度地说:“阿水小姐,你是个很会隐藏秘密的人。希望今天你听到的每一个字,都不要向外泄露,好吗?”
阿水听到那声小姐,顷刻愣了。她终于掉下几滴眼泪,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但她坚持说:“好,我发誓我不说一个字。我只是想送送你·····”
“不用了,这是为你好。”
阿水被那个长工扭送走了,至始至终,长生没有多看她一眼。
从此之后,阿水再也没有见过长生。
长生的消失在小镇上并没有掀起很大的波澜,毕竟他和镇上的人接触不多,大家只知道他是赵家归国的留学生,此外,他与这个小镇无关。人们只是在开头几天偶然谈论起他离奇的离去,像提起一桩听说来的小故事。渐渐的,人们再也不谈他了,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
只有阿水,江边平凡的打渔女,还会向那个中年长工打探消息。长工也不会给她确切的音讯,只会告诉她长生一切平安。之后的某一天,长工也消失了,和长生的离开一样无声无息,人们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是死是活。
阿水就向过往的船只询问他的现状,偶尔会有不知真假的消息传达到她耳边。有人说在沪都做脚夫的老乡见过他开一家书店,过得平凡顺遂,有人说他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过得很是艰苦,还有说他在北平一所学校教书,十分清苦······更多的,都告诉阿水,没有这个人。
他们说,哪有这人的近况,都是那些人看阿水痴心,编出来糊弄她的。
阿水也不管这些。
再后来,赵家也搬离了这里,没有人知道赵家还有二少爷。
阿水彻底失去了长生的消息。
长生像是一颗投入江水的石子,激起了不大不小刚刚好的涟漪,然后消失不见。只有阿水,可怜的打渔女阿水,被那石子划伤手,留了疤,一辈子忘不掉了。
时过境迁,阿水渐渐明白,长生有属于自己的,或许是波澜壮阔的故事,而她只是故事里不起眼的一个过客。可是呀,阿水的故事很短,长生是她此生唯一一个故事的全部了。
这个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发生在月夜江风里的,水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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