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宁子
二队的张老太死了!消息传来,一队的马老汉又为抬埋这事发熬煎了。
二十一世纪的西部农村,人们的观念还保留着千百年来的传统观念――入土为安。也不知从何时起,村上治丧组有了不成文的规定,几个生产小组紧挨两组结为“联盟兄弟”。若一组有老人仙逝,另外一组在出殡这天负责抬埋送逝者最后一程。自古到今,生与死是人生一件大事。那个年代,即便逝者家境贫寒,也会想方设法在出殡这天做一大锅热腾腾的麻食用来感谢前来吊唁帮忙的亲朋乡邻。
马老汉至今还记得几十年前同村胡大敢他爷下葬那天的场景。当年他还是没结婚小伙子,按照当地风俗没结婚的年轻人不宜抬埋,但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填饱肚子比那些老规矩要重要的多。那天,整个小巷弥漫着麻食的香味,当年的马小伙咽着口水用草绳勒紧破棉袄,使出全身的劲儿和众人一直将胡老汉送到墓地。一切完毕他累的近乎虚脱,冲着那锅诱人的麻食,他绞着两条软绵绵的麻花腿随众人回到主家,先吃了俩蒸馍压饥,然后打仗似的抢吃了三老碗蛋蛋面。那顿饭把他吃的香的,把胡大敢看的气的,把那张大饼脸吊成一张马脸。至今,那锅麻食是马老汉大半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次,即使后来日子好了,他婆娘把麻食做得像臊子面一样精细,也不及那天的诱人。
改革开放之后,老百姓的粮仓满了腰包鼓了,大家再也不会为吃而发愁。也不知何时,过白事的麻食被汤大油汪的臊子面取代。有家境殷实的村民会为自己仙逝的老人唱一晚大戏,也有在老人生前不咋地却在老人走后想留美名的暴发户请来名演,用财力显示自己。戏台上热闹非凡,台下少不了拍手叫好,也少不了洋腔怪话。老人们对前者称赞,对后者则是嗤之以鼻:人活着都么那样排场过,死了还铺张浪费个啥?!
唉,一眨眼,老咧!离死不远咧!马老汉望着门前那堆落叶,想着巷子里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他不禁鼻子发酸。今个这是咋咧,像个女人一样!马老汉被自己的多愁善感逗乐了,怕路人看到自己失态,忙从口袋掏出一团揉得皱巴巴的卫生纸擦了眼泪鼻涕,然后蹒跚着将纸扔进了门前的垃圾桶里。
“哎呀呀,你这个老不死的,老咧老咧都文明咧,擤个鼻都不胡抹咧!”西头的陈老汉骑着一辆崭新的电动三轮把音响开得震天响,说话间从门前一晃而过。
“这老东西,一天么事光知道砸人的洋泡儿,哎,额说老货,骑个新车涨得么领咧,还流行歌曲情啊爱的赶时髦呢,赶紧开慢点,小心碰到树上明个吃你娃的蛋蛋面!”马老汉对着那洋洋得意的背影大声笑骂着,转过身,一想起抬埋的事儿,马老汉的心情又低落起来。
唉,这可咋办呢?总不能让儿子请假回来吧,孩子今年事业刚刚有了起色,总不能在这节骨眼上给儿子添堵。可要是不回来,就得雇人!二百块啊!和老伴一周的生活费都用不了!如今,虽说生活好了,但二百块不容易挣呢,一个精壮小伙在工地汗流浃背干一天活也未必能赚二百块。他和老伴一个月的国家养老补助合起来不到四百,钱不多但他知足,这在多年前想都不敢想。他常对老哥们说,党的政策就是好,做梦都没想到老了能像城里人一样有工资。至今,都忘不了第一次领钱的场景。
虽说不愁吃穿,但马老汉的儿子一再催促老两口随他进城,并说老两口年纪大了,住在家他们都不放心。老两口也曾在孙子出生后住过一段时间。那些日子,马老汉度日如年,既放心不下自己的那一把庄稼,又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虽说马老汉年轻时东奔西跑,见多识广,但马老汉有马桶恐惧症,家里的旱厕上惯了,第一次面对马桶,马老汉像个做错事不敢回家的顽童,犹豫,徘徊,不知所措。最后,马老汉豁出老命了,拄着拖把颤颤巍巍地蹲在马桶上,才解决了难题。后来一次闲逛中发现距离儿子小区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公厕,马老汉像碰见久别的亲人般激动。从那以后,马老汉每天早上睁开眼像急行军般向公厕冲去。坚持了半个月,马老汉说啥也不呆了,独自一人回到农村,和老伴过了几年牛郎织女的生活。若有人问起,马老汉便会大笑道:咱是乡棒,在城里住不惯。
时代变迁,村中的年轻人象潮水般涌入城市,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平时小巷里连个年轻的面孔都看不到,除了老弱病残便是留守妇女和儿童。这红事还好说,有一条龙的服务队,但白事就不是一条龙服务队能解决的问题。因土葬,这挖墓抬埋不是一两个人就能解决的。多年前谁家能没有劳力,现如今的劳力都去了城里,就是雇人也难找啊!
村上刚开始实施这规定时,很多人不满,但家家都有老人,谁也不能不服从。
唉,这可咋办呢?马老汉长出了一口气。要是身子骨硬朗,自己还能夹在抬埋队伍,滥竽充数一下。可如今上了年纪,腿脚都不灵便了,去了只会招来不屑的目光。想他马老汉,在村中也算是个有威望的人,尊严是自己凭着多年的诚实守信一点一点赚来的,不能因为此事而坏了自己一世的名声。想到这儿,马老汉狠了狠心,嗯,还是雇人吧!硬让钱吃亏不让人受罪!钱是人身上的垢痂,走了还能再来,人品要是没了,岂能用二百块买回来?
雇人!就这么定了!象上次那样,雇李老三!虽然这个二杆子难说话,但除了他,马老汉没有合适的人选。想到这,他隔着裤子摸了摸口袋里的人民币,一想到几天后将成为李老三的,心就隐隐作痛,二百块啊!
马老汉坐在秋风中,眯着眼点燃一根香烟,狠狠地吸了两口,呛得一阵剧烈的咳嗽,眼泪鼻涕长淌。顾不得取纸,他象多年前那样把鼻涕用力摔可出去,然后在鞋后跟蹭干净手指。久违的习惯又让马老汉回到从前,他想起了饲养室,想起了农业社,想起曾经那帮老哥们,可如今,阎王爷象提包谷苗一样,就把那帮哥们一个个收走了。
马老汉望着门前的老榆树,不由的又伤感起来。这老榆树和他同龄,那年春天他出生时,那榆树苗被他大从粪堆上移到门前,春去春又来,榆树已经一抱粗了,可当年栽树的人早已去了远方。人真的不如物,马老汉不觉悲从心起。这年纪了,该为百年之后想想了。土葬?据说用不了几年,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会被拆迁,若土葬但以后必定给儿子添麻烦。他就那么一个儿子,而且身单力薄,女儿又远嫁他乡……唉,据说,二十里外的村子拆迁移坟,很多逝者还没完全腐化,坟被挖开,臭气熏天……
一想到那一幕,马老汉眼光又暗淡了。火化?一想到这两字,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可怕啊,据说逝者在高温的作用下,在火化炉里跳舞,然后骨头被敲碎……
马老汉越想越后怕。仿佛死神就在身边。唉,世间万物都是奔着老而去的,惧怕又有啥用?每天的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万物都要遵循自然规律。
唉,这人一老,就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了。一天净想那些没用是和自己过不去呢,活在当下才是正事,至于以后怂管!人死如灯灭,有啥害怕的?!到时候一切从简,省得后人也为自己发熬煎。现在土地逐年减少,全国十几亿人,若是人人都土葬,那以后的子孙吃啥喝啥?咱百年之后,也像周总理那样融入江河,或者,像电视新闻提倡的那样,百年之后去滋润一颗小树一块荒山。
人生在世,来去空空,计较那么多干啥?!
“哎,这老东西在门前想啥呢,聚精会神的!得是想你相好的了!”陈老汉停下车关了音响戏谑道。
“你这哈怂,三句话不离你本行,来来来,咱哥俩杀两盘,今个不管输赢,老哥都请你咥羊肉泡!”
“哎呀呀,今个太阳从西北拐角出来咧!”陈老汉不依不饶。
“哈哈,咋地?不信?有钱难买额愿意,老哥今心情好,寻着往出攮钱呢!”马老汉爽朗地哈哈大笑,那笑声飞出门楼,飞上陈老汉的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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