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确实动笔写了祖父的第一句话,而这一句话是建立在了多次纠结着没有写完根本就写不完的作业周六日逃离补课班去祖父家听祖父讲的那些零散的故事,大致是我问一句他说一段话,这样类似的日子持续大半年吧,直到最后祖父似乎再也讲不出什么了,而我到最后也放弃了记录,只是听着,重复地听着他讲过的故事,一段又一段重复的段落,祖父自己以为是第一次说,而我已经听了三到四遍了。
我开始写祖父的第一句话时正值十六岁那年的期末考试,文理分科前的最后一次考试,我选择了文,因为物理学不会,只有二十分,怎么学也只有二十分。所以站在当下,感谢分科的年代。这一句话就是物理考试前夜,因为不需要怎么临阵磨枪,不需要复习什么,只需要上考试蒙ABCD就好,这样类似的考试到目前为止只在这个时候出现过,这种感觉确实有一种独特的自由的感觉。而那个摸硬我乳头的平头长脸的男生几乎科科都是这样蒙的,想着那种独特的自由的感觉,不用学业成绩的束缚的感觉他已经体验的腻了,直到最后退学跟他爸一起搞水产去了。到现在,这个长脸男的一切踪迹就在分班后的第二年彻底消失,而那份记忆却历久弥新,它过不去的,就像刀子捅进了心脏一样,之于他人,是小事,是一件值得玩笑的故事,之于我,它从来不是小事。有太多的时候,深夜的梦里我都会梦到这一瞬间,继而跟上的是我的父母已经十多年不说话的惊悸,再然后我就于深夜心亮了。惆怅一会儿,然后逼自己入睡。
物理考试前夜我在一个黄色的《工作日记》的本子上写下了第一句话:
“你的祖籍很难说,据说源自山西代县,一个很穷的地方。”
我把“你”划掉,改成“您”,又把“您”划掉,改成“他”,又把“他”改掉,不用主语,直接的起始句是“以前,山西代县,很穷。W出生在这个地方,小时候,W很顽皮,顽皮得很厉害。”
我学者卡夫卡的“老K”一样命名人物,直到现在为止,在我写下的大部分文字垃圾里,对于人物的命名我都最先感到极度不适。是凡用到称呼的地方,我都想方设法将它替换掉,像是一种宣泄。既然我们这个国度每一年都产生过多的实实在在的垃圾,当然包括很多的精神垃圾,比如我的文字,那文字所赋予的唯一功能只有宣泄了。歌功颂德的事情我也凭借着文字做过,不过那大都并非是我的本意,我都是有所图。文字在这样的模式在变得很贱,像每一个年轻人在偌大的社会上的游走一样地贱,到哪都认为你很年轻,所以你很贱。这样的逻辑很荒唐,不过这就是真实的存在。我们大都无法否认的真实。
活得越久,你就不得不碰到越多的人,遭遇更多的事情。这曾经是我看当年明月的书的结尾处他自己给自己未来的期许,他怀着很美好的期待写了很多勾心斗角、血流成河的人类自己互相残杀的历史故事后,他依然抱有着如此美好的期待,现在的我看来,这已经实属不易了。而在当时十六岁的我也跟着当年明月这个念想一起期待着,遇见美好的人,遇见美好的事。但事与愿违这个词汇总是率先横亘在你前方的,让你碰到的人与事情都是一场遭遇战,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记闷棍下来,你就变得七荤八素的,比如最简单的事情,莫过于这个所谓的称呼,这几乎要成为一条奉承的法则:
当谁叫了你一声您,你一定要您回去。切记。否则,你有大概率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其实,但凡是麻烦,大都是不必要的。但这也要看等级。比如你被一个老女人咒骂和被一个糟老头子咒骂相比,前者就很麻烦,不过后者也并不显得好对付,总之,“您回去”这个法则就像是小王子第一次来到地球要学习的第一法则,这之中,并没有多少唯美的成分。
这其实是一个简单的事,简单到我没有必要去说,也没有必要说的这么啰嗦,这么隆重。但我却必须如此的啰嗦与隆重,我言必称您不是因为我多有礼貌,而是我不想承担那么多的麻烦。日本人的鞠躬像花一样的温和但并不能掩盖樱花下用武士刀剖腹自尽的文化,研究一个国度的矛盾性容易还是研究一个人的矛盾性容易,究竟探究生的意义重要还是面对死亡的意义更迫切,这些充满矛盾的问题往往用几句诗或者几句简单的话语以一种象征的方式说出来,似懂非懂,似是非是,若有若无,若即若离,你看着那么的哲理,其实说这话的人本身根本也不懂。
既然不懂,我们为什么还要解释这么多?说这么多的话?既然我们什么也找不到,为什么我们依然还要在找?我们究竟在解释什么?我们又究竟在寻找什么?一个似是而非的结局就已经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一生了。我们不懂,却装着洞悉着一切,我们嘲讽着荒唐,我们最荒唐。我们必须接受现实,或快或慢,必须接受,但很多人教导你必须赶快一点,否则你就赶不上或者你就离死亡更近一步了。这些类似莫名其妙的规训比比皆是,我们只是听之任之的认为那些所谓的现实就是我们需要接受的现实,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真实?我们全然不知,但我们时常沾沾自喜,自以为是。老人与小孩其实只是一个年龄而已,这期间那些号称中流砥柱的青年人们凭借着自己的热血走过了半生的糊涂,度过了大半生的荒唐,而后步入了一个可以逮谁教育谁的年龄了,他们说那是他们的教训,而我觉得那不过是你枉然一生的荒唐而已。说到最后,不过是我祖父口中反复跟我念叨的:“爷爷没啥故事,爷爷能有啥故事呢?”
祖父这种前后极其不一致的话语能说明什么呢?他即将步入死亡了?他已经无力去编织一个故事来哪怕消磨一点时间,哪怕是胡乱地说出几个他在武侠书上看到的故事安在自己家族的头上的力气也没有了吗?祖父的晚年,沉默的要死,要话没话,问话不答,只是一个人坐在床上闭着眼睛发呆、笑着,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世隔绝,直至睡死在了一个鸟不拉屎的村落里。那个村落被后来请来的跳大神的说成是叶落归根,说成是一个故乡一样的地方,说成是死得其所,总之,怎么解释的祥和一点,怎么说。那人钱财,替人安慰,也不过是一番措辞谨慎的话语而已。只是死亡确确实实就真实地立在那里,静静地,你除了必须接受,没有别的选择。这种简单的时刻最是令人痛苦。所以我盯着祖父那张充满褶皱的脸好久,好久。久到我想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也是坐在祖父的身边看着祖父,在大年夜里问祖父为什么不睡觉要一个人守夜。所以,盯着那张褶皱的脸到最后,我竟然以为那一夜是过年了呢!而那一天正是4月的中旬,传说艾略特的诗歌中被形容的最残忍的时候。在这最残忍的季节里:
“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
所以,面对着一滩烂泥一样的世界,面对着别人天花乱坠的解释时,我们耗尽气力所表演的全部谦逊都体现了这几句诗里,我们都表演的很到位,我们都尽到了做人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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