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母亲节,我都会尽量不去想我妈,免得伤感,免得遗憾,免得“子欲养而亲不待”。
要会想。我妈经常这样教导我。
比如打烂一个碗,我妈举例说,烂都烂了,呕一阵气它还是烂了。要会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我妈举这个例子时已经具备了购买“新的”的实力,若是放在从前,别说打烂一个碗,就算把碗磕出个小缺缺,随便你怎样认错且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一顿黄荆条子是少不了的。我妈年轻的时候不会想,不会想就会经常发脾气,发脾气就要打人,打人当然只能打我和我哥。
会想,前提是要有实力,口袋里有了钱,才敢于不在乎一只碗甚至比碗更贵重的锅。简单打个比方,打牌输了钱,如果是闲钱,就当是捐给了贫困户,或者就算遭了贼,怎么想都行;如果第二天还指望用那钱来买米买菜,随便你怎么想都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除了抱怨自己人霉手臭,还会为出错了的那张关键牌懊恼一晚上。当然,人这种动物天生爱钻牛角,并非有了实力便一定会有与之匹配的豁达。有的人明明已经开捷达了,却见不得人家开奥迪;明明已经开奥迪了,却由不得人家开宾利。不像我妈,买得起新碗,偶尔打烂一个旧的,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就看出各人的境界了。
真正会想的人,都有一定的境界。
阿Q也会想。被人打了,便想:儿子打老子。想过之后便不很痛,心满意足地得胜睡了。阿Q的境界不消说很低,严格地说不算境界,且没有办法推广的。你爸爸打了你,怎么可以想成儿子打老子?正确的想法是:爸爸这是爱我,是为了我好;打是亲来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自在。当然,打人是不对的。尽管爸爸是“上级”,打人还是没道理。这种想法,便是包容。
真正的会想,不是精神胜利法,不是语言上占点小便宜,而是善于在逆境中寻开心,于困窘中发现有趣,从而把困难变成弹簧,把悲痛化为力量。
明末清初的大戏剧家李渔就是个比我妈还会想的人,他在《闲情偶寄》的《颐养部》专门讲述了“贫贱行乐之法”:
“穷人行乐之方,无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我以为贫,更有贫于我者。我以为贱,更有贱于我者。我以妻子为累,尚有鳏寡孤独之民,求为妻子之累而不能者。我以胼胝为劳,尚有身系狱廷,荒芜田地,求安耕凿之生而不可得者。以此居心,则苦海尽成乐地。”
白话文的意思是:穷人行乐的方法,没别的秘诀,同样只有“退一步”这种方法。我觉得自己穷,还有比我更穷的;我觉得自己低贱,还有比我更低贱的;我把妻子儿女当做累赘,那些孤寡老人无依无靠、巴不得有妻子儿女这种累赘;我的手脚尽是老茧觉得种庄稼劳苦,还有人被关在监狱,荒芜了田地,想要安心耕作却没有办法的人。这样去想,那么苦海都变成乐地。
你看人家李渔,多么豁达!他的行乐之法叫“穷欢乐”,全靠会想。会想,不等于自甘贫贱,更不等于苟且。更进一步的会想就是“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就是心存希望。
说“面包会有的”那家伙叫瓦西里,是个俄国人。他们俄国还有个作家,叫契诃夫,比瓦西里还会想。手指头扎了一根刺,很痛,但契诃夫却愉快地想:幸好扎的不是眼睛。当妻子背叛了丈夫,契诃夫却说:幸好背叛的不是祖国。你看,一个人会想到这步田地,世界上还有什么苦难可以击倒他?
在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都“会想”,你就会少很多烦恼。
有回陪老伴散步,在街边走得上好,我建议走河边,结果河边有一段烂路,把鞋弄湿了。老伴很生气,走一路便铺了一路怨声。我停下来,先认错,然后认真地说:“要不,咱们原路返回,再从街边走过来?”“爬你的!”老伴笑了。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要会想。鞋已经打湿了,走回头路不但走不干,还会更湿。我模仿着我妈的口气,进一步“教导”她,凡是过去了的事情,都不要“停”在那里,更不要“倒转去”。一定要会想。一定要朝好的方面想。“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幸好打湿的不是裤子!”
我告诉她,我妈一辈子离不开药,就是因为会想,心态好,才活到92岁的。
每年的母亲节,好多人都要写母亲。好多人一想起母亲便会熟练地写下慈爱,勤快,节俭,善良等一大堆溢美之词。有些说法在我妈看来就很笑人:“勤快?你敢不勤快!不勤快哪来的吃,哪来的穿?”我妈认为那二年的人都不容易,还认为天底下所有的妈其实都是一个样子。
毕竟年年都有母亲节,完全不想我妈是不可能的。那就尽量不去想她的类似于“天底下所有的妈”的优点,比如在昏暗的油灯下缝缝补补啦,比如把自己碗里的饭拨给我和哥哥呀,比如我当知青时她背一背篼菜翻山越岭去看我啦......我晓得我妈不喜欢我伤感。她喜欢我会想。喜欢我喜喜欢欢地活着。
所以这段时间,天天想到的,都是小时候挨打挨骂那些事。常常,两兄弟吵架都要挨打。打我哥时,我在一边笑,做怪相;打我时,我哥眼泪还没擦干,但已经悲喜交集且兴高采烈了。
要会想。
我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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