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的二老板

作者: 胡策春秋 | 来源:发表于2016-09-22 22:43 被阅读231次
    偷工减料,村民阻止施工。

    古今中外有无数文学作品,赞美劳苦大众的善良,勤劳,朴素。

    汗淋淋的生活却给大学刚毕业的我,一个血淋漓的教育。

    一个人的品质如何,与他所处的阶级关系并不大。

    我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施工单位,分包出去的项目上实习。

    实习前,我认为君子傲上而不辱下,对老年工人态度一定要有足够的尊重。

    实习后,我就感叹自己的社会经验太少,做人还是太嫩了。

    我的脑海中闪光一幅清晰的画面。

    那年深夏。

    河南省驻马店。

    新蔡县,某处正在维修的国道上,烈日炎炎,尘土飞扬。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刺鼻子的沥青味儿。

    承包商张总开车,带着我在国道上飞驰。

    一位头发花白,衣衫破旧不堪的中老年男子站在路边,两只手各提一个特大号的化肥袋子,塞着鼓鼓的。

    他枯皱的黑脸皮上,皱壑密布,夹杂着一条条黑灰。

    他的嘴唇毫无血色,透出一种死灰色,上下唇张开的约有两公分,露出一对大号枯黄门牙。眼球泛着屎黄色,目光浑浊而呆滞,眼角还密集着淡黄色的颗状物。

    我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祝福》中的祥林嫂,《故乡》里的闰土。

    不管是否应景,情难自禁地在心中缓缓念到:“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车轮胎刚被刹住,我急忙打开出门,从副驾驶上走下来。

    我恭敬地给他递上一根香烟,帮忙提过他手中的两个破袋子,放进车的后备箱里。

    他上车后,正在开车的张总,说道,“不要在倭车上吸烟!”

    于是,他就用干瘪的上下唇笔直的夹紧一根烟,直至一个多小时后到达项目部,才嗅了几口,点燃。

    我听张总的介绍了,他姓张,是张总的堂弟;当日,他就被委以项目生产经理之职。

    数日之后,我将算好的工程量交给张经理,先递一根烟给他,又递上火。

    我温言细语道:“张工,这是算好的工程量清单,你看一下,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就汇报给张总吧。”

    一脸傲慢的张经理嘴角叼着烟,拿起清单,将脸贴近清单;用一根黝黑、开裂的食指,对着清单指指点点,问道:“这两个字念啥?”

    我为了他能听得清晰,尽量放缓语速:“桥梁。”

    张经理睁大了一双又老又萌的眼睛,又指道:“这儿呢?”

    我读过《平凡的世界》,《马丁.伊登》,对好学的劳动工人,比对自己的女朋友还要有耐心。

    “这三个字念:混—凝—土。”

    可惜张经理不是孙少平,更不是马丁.伊登,他已经不耐烦了,又指着另外两个字问道:“这是不是念土方?”

    我赞叹的点点头,张经理也很得意的点点头。

    他为自己学问高深,能举一反三而颇为自矜。

    一道噪音响起,就像拿着铁锨铲水泥地板一样难听。

    “我对图纸连狗屁都不懂,你和老板汇报吧!”

    张经理大手一挥,像极了某位领袖。

    我听说了张经理的事,少年时就跟着自己的堂哥,干过二十多年的木工,又干了十多年的瓦工。

    当三十多年的工人了,有没有当过大工还不知道呢。

    《苏格拉底传》里提道过,在古希腊的帕尔纳索斯山南坡上,有一个驰名整个古希腊世界的戴尔波伊神托所。这是一组石造建筑物,它的起源可以回溯到三千多年前。就在这个神托所的入口处,人们可以看到刻在石头上的两个词,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认识你自己”。

    中国老话也说,人贵有自知之明。

    我默默地给张经理点了一个赞,虽然张经理几乎是一个文盲,却与中西先哲有共同的认识。

    我点了点头,道:“张工,我知道了!”

    这时候,张经理的表情,就在霎那间,非常的生气。

    他昂首挺胸,收腹提臀,弓着腰,瞪目怒喝。

    “张工!张工!带一个工,一听就知道是一个干活的笔刁工人,老板说的你没听啊?我是一个经理!我是一个经理!老板说的,你听么?”

    说着又愤怒地将双手背在了后面,想挺起腰。

    可是由于辛苦劳动了一辈子,他腰杆子刚刚挺直,就面孔抽搐,露出一丝疼痛的表情。

    这并不妨碍他鼻孔朝天,露出浓密的鼻毛,一脸傲态。

    一辈子没有在正规工程项目部里工作的张工,不懂行业规矩。

    姓后冠以“工”字,是对建筑行业从业人员的一种尊称,上至中铁建的董事长,下至实习生,都可以叫“某工!”

    我突然被恶心到了,胃中虽然犹如翻江倒海,还是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

    “你这个张工的‘工’,不是工人的工。关羽叫关公,曹操叫曹公,你老人家和他们是一个公!”

    他虽然搞不懂,“公”和“工”,如何书写,有何区别?

    但是,他听到我把他比喻成关羽,曹操,觉得倍有面子。

    他满意地点点头,傲笑道:“那是,没有老资格,小半拉橛子能管叫工么?”

    办公室外面传来几声狗叫,我低头看到办公室里面扔的满地烟头,触景生情,恶趣味被激发了出来。

    我做了一个决定,装一脸诚恳的样子忽悠他。

    “这年头,叫经理的比这地上的烟头还多,体现不出你的身份。你不仅是张总的堂弟,比亲弟还亲哩!你听过河南豫剧《赵匡胤登基》吧?“

    他再次颇为自傲地点了一下花白的脑袋。

    我对着他伸出大拇指,脸上努力流露出赞叹的神情。

    “张总是宋太祖,你就是他弟弟宋太宗;在古代,你就是一个王爷!大家以后也别叫你张经理了,叫你二老板。”

    在君权社会,皇帝的堂弟被封为郡王,不是王爷。

    我怕说郡王这个词,张经理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姑且用王爷这个词吧。

    听我叫他二老板,张经理嘿嘿傻笑道:“我这个生产经理愧不敢当啊!”

    我一脸惊奇,我靠!

    被称为二老板之后,逼格瞬间都飙升了,都会用成语了?

    人是因为有文化修养之后,才有身份地位?还是先有身份地位,后有文化修养?两者有没有联系?

    工地旁边小卖部的大妈,还对我赞美过二老板呢。

    夸他讲卫生,买的卫生纸是三个人的用量。

    二老板有一个雅好,就是看毛片。

    一部破手机里面,有一个二G的内存卡,里面存储了几十部不清晰的毛片。

    五十多岁的人了,经常在办公室里看毛片。

    有时候,他在施工的道路上,找一个凉快的地方的坐着。

    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慢慢地欣赏。

    他没有耳机,一辈子可能都没有用过一次耳机,开的都是外音。

    村里大队书记老杨给我打一个电话。

    “裴经理,有件事需要和你汇报一下!”

    我随意地敷衍道:“不敢当,杨书记,请问您有什么指示?”

    老杨道:“你们施工队的素质,需要加强一下。好多村名和我反映,你们工地的二老板,整天坐在路头上看黄片子。开着外音,还流着哈喇子,裴经理,你就不嫌丢你的身份么?”

    我感到很羞愧,急忙应付两句,把话题扯到别的方面。

    但是老杨不同意,最后说了两句,挂了电话。

    “虽然你们是给我们村里修路的,但是他如果还在光天化日的看黄片,群众揍他,我就不问了!你们项目部给他配一个耳机子吧!”

    晚上下班后,我还没来得及和二老板说这件事。

    他就来缠着我,一脸地恬不知耻。

    “裴经理,给我下载毛片,我最喜欢人兽杂交的,驴的看着最呆劲!两个男的干事也管!”

    你这老家伙,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要不要脸?我心中虽然鄙视他,可是不敢得罪老板的弟弟。

    我登陆了一个注册于美利坚合众国的黄色网站,可是找不到他要求的这种,那么变态的毛片。

    只好随便下载了几部,应付他。

    他还不太满意,骂骂咧咧。

    中秋前,因为严重偷工减料,被群众和建设单位发现了。

    工地被迫停工,二老板回老家收玉米了。

    后来,工地再也没有开工。

    我最后听到二老板的消息,就是他把几亩地的玉米都卖了,到医院去治疗自己的腰。

    我上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说过,精神上的贫穷是世界上最大的黑色幽默。

    那时候,我还听不懂。

    只是将这句话,记在了笔记本上。

    我认识二老板之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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