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飞机

作者: pang了 | 来源:发表于2017-06-27 00:28 被阅读0次
    这不是卡佛

    摇下车窗,把烟点燃。他不久前买的烟,只剩四五根。他只吸食一根中的一部分。

    吐出烟,任其飘散,他便浮想联翩。我们抽烟时我们是在干嘛?人总会生病,总会上瘾,没什么大不了,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事。“吸烟引致末梢血管疾病”。他看着烟盒上的字,和几张让人惊悚的图片,发黑、消瘦、腐烂,百看不厌。末梢血管在哪,找不着摸不到,谁也不知道。再说,就算证据确凿了又如何。人们对死亡,对那些让人迷醉的,都一如既往地既畏惧又好奇。

    他的左手在不停地转动着四方的烟盒。他知道,烟贩子了解他的瘾,如果让他来猜测今天烟盒里剩余的根数,想必是八九不离十。都三十好几了,他厌恶被教唆,被算计。

    他想起了什么,捡起手机,没有讯息。她还没到。随即他便死死地盯着烟蒂,直到最后一丝暗暗的火苗。他瞟了一眼后视镜,烟盒不小心滑落。

    她来了。和他情人的衣着,有些相像。


    她拉开车把手,站立了会,才探进车厢后座。门被狠狠地关上,她随车摇晃了几下。斜着身,看着窗。

    “哪。”他说,像在回应。

    “路头,往右。一直走吧。”

    尽头处立着一面蓝色的路牌。他低头歪出脖子,眯起眼,看不清。身子没有半点弯曲,后背僵直。路牌上,向右箭头的旁边,蓝底白字,标示着一处远方的地名。他开动了车。那里不太远,但有一段路要走。

    “从未去过。”他念想。这地方一直都在那,时常被提及,就有了几分向往。那是一个靠近海的开阔地,阳光、沙地、遮阳伞,还有窑鸡。和其他所有的海边城市没有太多区别。那面路牌似乎一直在张罗着外出。这个不远的远方,少有人问津。即便有,也总在某个岔口早早地搁浅了。

    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分居。还有一些其他的琐事。


    他的右手一个劲地换着电台频道,但车厢里只有沙沙作响。

    开过几个熟悉的路口。在路的左边,经过公寓和医院,一群放学后四散开的孩子。他踩了一脚油门,走上高速。他瞟了一眼后视镜。她靠在右边的窗。左边那些,估计没看到。每次沿途的东西,她都注目许久,不知在看什么,也许根本没在看。

    “记得那年去西宁?”她问了他。

    他又换了一个频道。她的话,她的语气,让他厌恶。更多的,只为结束对话。她是故意,捏造又一次失败的对话。“怎么”。

    他是记得的。西宁。准确说,是那段回旅馆的路。一片漆黑的夜。没有路灯,没有别的车,没有山丘隆起。很远处,一两棵凋零的树。大巴上泛黄的过道灯,车灯探照出前方一小片的沥青路。他俩都饿着肚子,牵着手,只是盯着,被窗外彻底的黑暗所吸引。没有说话。那时的他更敏感,更愿意去感受。

    不知为何,不起眼的事,成了两人的共同记忆。她的头依着他的肩,低声说了些什么,像在吟唱。“我看到,一处荒废的小屋,很多杂草,石头堆砌的小径,它的主人一定悉心照料过。车上的人,时光的视角,像极了人生,呼啸而过……还有,我的家。”

    他是记得的。这段话被那时的他,逐字地烙在心上。现在早就没有什么深刻的意味了,忘不忘都无关紧要。

    那天晚上,回到旅馆。她推开窗,看见院子上已然是满天的璀璨,灰色的星河,无与伦比的星图。城市的夜空暗黄,不曾有过星光。她尽量把身体探出窗外,不一会又转过身,调皮地嘟起嘴。

    “等我洗个澡,我们去外头看看,好不好?”像在恳求。她爱着这块土地上的一切。

    “好。”他答应了。在她的身边,他的眼睛像灵敏的记录仪,贪婪地捕捉着。

    只是随后,他俩都忘了走去外头。那一晚的难忘,一个稍纵即逝的永恒的瞬间,就是这般——在她静静的看和他静静的听中缓缓驶过。


    “嘟,嘟嘟嘟……”他一直按响喇叭,除了第一次声响较为短暂。他失去耐心,拥堵和纠缠,如坐针毡。

    “去他妈的!”他骂起插队的车。他又瞟了一眼后视镜,看见妻子抿着嘴笑。

    “你笑什么呀?”他又接着“哼”了一声。

    她摇了摇头,看着窗外,并不打算说。她想起那仅有的一次。宽坦的马路,满是横七竖八的车,相互挤兑。一场事故,只是轻微的碰撞。驶过去,眼前便一片空旷。她急忙摇下车窗,出人意料,向后面高高地竖起中指,丈夫心领神会,狠狠地踩了一脚油门。车椅推着背,风吹乱了头发,他俩都笑了。

    “真是水泄不通!”他自言自语。男人的大度,即便她没有说话,即便她面无表情。他摇下车窗,从烟盒里抽出倒数第四根,有些不耐烦地点燃了。

    在道路的最左边,是一场事故。车子随即挤进了右边的车道。她看见路肩的告示板上来回地滚动着——“注意行车安全,家人等你回家“。她觉得有些讽刺。“我的家不外乎这个有着四个轮子的铁皮盒子”。丈夫有外遇,他的那个年轻情人,她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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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眼眶没有湿润。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但她的心里清楚,这一切不都是他的错。她只是无助,才把问题归咎于一处。他俩之间,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该死的,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有段时间,他去哪,她都不曾过问了。

    车子缓缓地驶出拥堵,他才扔掉烟,摇起窗,接连踩了好几脚油门,肆无忌惮地飞驰。平行的四车道上,洁白的虚线,又连成了一整条长长的白线。

    就在其中一条长长的白线边上,她看到了些动物的残骸,说不清是一只猫还是一只狗,也许都有。毛发和皮肉,四溅的暗红色血浆,指着车流的去向。她想象着,临死前它们都遭遇了多么不容辩解的苍白瞬间。她爱这些动物,尤其对于这一献祭,像在解体,在她四零八落时。

    她只是看着窗外,她的眼眶完全湿润。只是看着窗外,自己和动物的遭遇毫无二致。她用右手僵硬地托着腮帮,她只想用个东西,随便什么,支一下。此时此刻,她只渴求,她那该死的丈夫不要在这个该死的时候偷瞟他那该死的后视镜……她满是愤懑,难道只有她一人觉得——这齐整而净白的道路都抹着残暴的痕迹?一块石头、一片落叶都变得可疑,像足了一具具发黑的尸首。

    在她六岁时,父母离异。她知道自己无力抵抗,便任由思绪变得混乱。放下早就僵硬的右手,头贴着窗,她想感知轮子在地上转动时的所有震荡。恰好是七年,恰好在她似懂非懂的年龄,不多也不少。只是,太快了,都太快了。她又想起了那些动物。动物都在爬行,偶尔迁徙,而人类架起的马路,为了到达某处,便删减、略去、毫不在乎,最后又兴冲冲地赶回来。

    二十二岁那年,她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和他的前几次交欢,事后都久久地抱着他。忘了是第四还是第五次,她才竭斯底里地哭了,说不清缘由。丈夫曾经和她谈起,他说,“那刻,我只想娶了你。我能胜任一切,去填补破碎。既然,现在的我真的爱着你,便毫无理由,以后的我又真的会爱上另一个”。她欣喜若狂,但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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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飞机!”她竟然惊讶地叫出声来。

    他也感到惊讶,但让他惊讶的不是飞机,而是她竟然为了一只飞机而如此的一惊一乍,在一片闷不作声中叫出声来。他放缓了车速,也附和着她,挪了挪身子,探出脖子。“还是一只大飞机咧!”他的那副模样就像是从未见过飞机。

    巨大的飞机不急不慢地进行着最后一段的滑翔,像是乘着风的祝福,悬停在空中,一动也不动。这里是一条笔直的高架桥,细长地架过了海面,机场就在桥的右边,海那一面的尽头。

    “近大远小而已。”他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依旧盯着飞机。不一会儿,又补充了几句,“这么大的飞机,挺少见的。我们去旅游时,大飞机都被隧道包裹得严严实实。而廉价航空尽是些小飞机,得绕到一个偏僻的登机口,坐趟大巴,最后还得走一段铁扶梯才算登了机。”男人自顾自地说。

    妻子没有接话,他们便没有说话了,只是端详着飞机缓缓地从车顶划过。硕大的白色机翼,笔直地张开。在空中很是自由,在地上却是十足的笨拙,硕大的翅膀总显得格格不入。忘了是从哪听说过——人们在机场边上都建着低矮的房屋,因为畏惧飞机那轰鸣着愤怒的最后一次坠落。


    天空马上就下起了太阳雨,依旧是蓝天白云,暴晒着眼前不是很宽敞的桥面。即便没摇下窗,他也知道,天气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凉快些。

    “这里很漂亮。”她突然说了句。

    直直的路,斜斜的雨线,还有一面平坦的海。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和下雨前有些不同。降下来的雨水这回赶上了蒸发,道路渐渐被染深了,像是海水从桥底汹涌地溢出,不然就是桥体在缓缓地下陷,打算彻底地沉睡到海底去。不知为何,他有点想从桥面高高地跃入大海,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除了这,就没其他什么特别的了。

    难道不是吗,事物总是一副目无表情的模样,即便换一个曲调,也同样合适不过。电台终于放起了完整的音曲,即便不是他喜欢的,也许她喜欢。他心里清楚,她想说点什么了。他用手指从烟盒里又掏出一根烟,手指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根了,因为盒子空了,在那个拥堵路段里,他便抽掉了今天的倒数第二根,而非倒数第四或倒数第五根。

    他清晰地记得人生的第一根烟,即便不是第一根,也是前几根。很浓、很呛,他总得咳嗽,有次差点烧掉了他本来就不浓密的眉毛。就因这些,他差点放弃抽烟。他和她的约会总是在晚上,他在昏暗的树下焦急地等待,时常畏惧对方会静悄悄地消失,或是找不着他。他驻守着,点烟,吸上一口,让烟头保持一点火光。夜晚遮盖了他不娴熟的动作,他想,她会喜欢他的。


    ”你喜欢她吗?”她终于问道。

    几年来,他都等着这个问题,幻想过,狡辩或是坦白。现在从她嘴里说出,却是全然的不知所措。即便他全力地掩饰一切大的罪证,依旧战战兢兢,女人的直觉总是敏感而细腻,背叛就在某次心不在焉的相拥中。相拥时感觉到的那股分离才是撕心裂肺的。一根发丝、或是消散的香水,更何况一个褪去一半的吻痕。

    他们本该有个孩子,但那晚没有了啼哭。后来,就在那家医院的旁边,他为情人租下了一间小小的公寓。他只是自顾自地走着,事物便自然而然地发展到了荒谬的境地。就在道路的左边,她没望去,但都知道了。三十好几了,他才学会做一个流氓。

    他把车停靠在路边,高架桥上的应急车道,点燃了最后一根烟,一直夹在手指间,满是褶皱。他打起双闪,四个角上的车灯在湿漉漉的路上闪烁,道路蒸发着让人窒息的水汽,栅栏的另一边便是海,海面毫不含糊地铺展开。他没有摇下窗。她也不再看什么了。闭着眼,淌着泪,没有哽咽,没有表情,反倒是一副释然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不像个丈夫,不像个父亲,如果世上有一个像样父亲的话。何况他从没见过孩子的模样,只在泛黄的彩超里和他/她打过照面。“该不会怀孕了吧?”两条杠。“一定要生下来。”他的担当告诉他。他厌恶婚前检查,唯唯诺诺的人,围起猪圈,生儿育女。他兴奋地告诉所有人,即便一无所有,什么都没准备好。

    不可修补的创伤,他们为此相拥、吵闹,最后不言不语,就像现在的沉默。不可修补的创伤,即便全力挽救,就像钉子打入一块本是光滑的木板,就算拔出,也留下一个个深邃的孔洞。生育从此让他畏惧,他谋杀了自己骨肉,死去的孩子,即便世人没有赐予他任何罪名,即便他只是一时的疏忽。

    “我要给你生个孩子,长得要像你。”那个年轻的情人也曾说过。

    做爱让人前赴后继地感到着迷,但一切快感都会在那个血肉模糊的滚动的胚胎前戛然而止。他总是疲于奔命,他的情人在交欢后重新骑上他的身体,继续扭动,她弯曲的腰身,抽搐的腹部,饥饿的子宫,不曾怀疑,她要吞噬一切。硕大的他被她娇小的身躯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她居高临下,享受地看着他那副招架不住的模样,难受却又无法挣脱。他干了她,现在轮到她干他了。

    妻子在一旁哭泣,他知道,但她不再竭斯底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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