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
人从醒来开始,就走在了通往死亡的隧道。如果生命从生到死是顺途,那么我讲述的,就是一场颠覆的返程。
(一)病逝者
独孤的徘徊在病房门口,他是个佝偻着脊背的老人。透明淡青的身体穿过病房的门,怔怔地看着被收拾的干净整洁的病床。
他看到这个地方有很多他这样的人,他们都陆陆续续走了,只剩下他。
他在等着有人来接他,就像小时候他走丢了,只要在原地等,父母便总会找到自己。
“你在这里等谁?”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对着空气说话,这着实吓坏了她的父母。
据说,小孩子能看见这个维度之外的东西。老人惊愕地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像是指甲在玻璃上摩擦,那种刺耳的音。
女孩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被父母惊慌的抱走了。
老人难过地垂下了头,不一会儿,他看着打开的窗户,看着窗外的桃花,慢慢走出了这间洁白的屋子。
走啊走,太阳慢慢下了山。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除了一条刻在灵魂里的充满未知的路途。
周围的风景在夜色里变得诡谲多彩。老人不知不觉挺起了自己弯弯的脊背,沿着月光铺出来的小路,萤火虫穿过他的身体。他的头发从灰白变得乌黑,倒映出年轻的模样。
月亮像台投影机,夜色做了幕布,只有一个观众。他发出的笑声干净爽朗,看着影片慢慢播放。
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眼前,微胖,幸福的笑容洋溢在脸上。她朝着他的方向看去,他感觉心跳加快,可他是没有心的。他从没如此矛盾,继续走着,忽视刚刚的感受。女人旁边多了一个男人,他很熟悉,却想不起是谁。
他们幸福的挽在一起,却越突出他的孤独。
不一会儿,一个小孩子抱着篮球回来了,拖着一身灰尘,弄脏了沙发和地板。
女人揪着少年耳朵,佯装生气,男人一边安抚女人,一边安慰孩子。他一边思考一边继续沿着小路向前走,脱口而出的三个字,真幸福。
他眼角的皱纹消失了,身体也更加有活力。渐渐得,他从慢走变成慢跑了,每副孤单的灵魂下都藏着一颗躁动的心,他突然懂了,自己当初的心跳不已。
他一路跑着,幻灯片一样的风景迅速变换,他看向前方的眼睛有了神采。
终于,他看到一扇门,在黑暗中显得突兀又温暖。调整好呼吸,他推开了那扇神秘的门。
月光把他的影子定在了十八岁的样子,微微起伏的胸膛压抑不住他的激动。
褐色柜子上摆着的全家福是最美的装饰品,他的记忆被瞬间打开,钟表滴滴答答的提醒着时间的流逝。他穿过了卧室的门,一位老妪安静的睡着,呼吸均匀的在静悄悄的卧室浮动。床头上明亮的小夜灯,照出这位老妪憔悴的容颜,以及未干的泪痕。
“老伴儿……”少年模样的老人用稚嫩的声音说出这两个字显得有些滑稽,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苍隐在其中。
老妪皱了皱眉,眼角处深刻的皱纹划在了这位“少年”的灵魂深处。
他抚摸着柜子,墙壁,夜灯。他记得,老伴儿怕黑,非要让他买个晚上用的灯,他还说,有自己在身边,怕什么黑?“少年”无奈摇摇头,还好当初给她买了。
他触到滴落在枕头上老伴儿的泪痕,她还是那么爱哭。他想像以前一样拭去她的泪水,却不忍心用自己冰冷的双手沾染她洁白的灵魂。
于是,他走了。
化成一只萤火虫,镶嵌在沉重的天幕上,再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以什么生命状态存在于世界,也许是某个孩儿的一声啼哭。
(二)旅行者
她渴望阳光带给她方向,却死活走不出被森林覆盖的迷宫。
她听得见周围的鸟啾啾地叫着,身边的蛇嘶嘶的吐着信子。
她害怕极了,唯一的理智支撑着她从背包里拿出止血带,缚在脚腕处那两个可怕的,蛇留下的印记上。撕下衣服紧紧绑在腿肚上,那条蛇仿佛对她失去了兴趣,摇摆着身体,淡出她的视线。
她松了口气,拿起身边的登山杖,一瘸一拐地走在荆棘丛生的山路上。
她是个旅行者,迷路的旅行者。她把一肚子委屈咽下,这是她冒险的代价,这一刻,她只想回家。
可怕的是,她走在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森林的深处。
就这样,她走了三天三夜,脑子里是爸爸妈妈,她的丈夫,她可爱的孩子。如果……如果她没有任性,如果她没有选择这个旅行团,如果她没有单独出来冒险……如果……
直到她看到自己的尸体,她所有的防线都溃于一旦。她看着躺在草地上的自己,嘴唇发黑,眼睛大睁着,血已经凝固了,眼睛里印着不甘,后悔,心疼。
她不知不觉就走在了返回的路线上,所以,她看到了自己死亡的事实。
被蛇咬的那天,她就已经死了,没有人发现,也没有送葬者,连蛇虫鼠蚁都远离,悲哀者的墓志铭。
慌乱中,她发现更可怕的事情了——她忘了自己父母的样子了。她发狂一样地嚎叫,连大树都发出无言的叹息。
林中有鸟,人面鹰身。这种鸟发出“桀桀”的叫声。从地底散发出的凉气把她包围,她停止了嚎叫,跟着叫声来到了一片开阔得仿佛不属于这片密林的地方。
太阳还在天上挂着,她出了口长气。可当她抬头看向另一边,看到诡异的月亮也在天上高挂,周遭一切换了风景,她灵魂深处的记忆慢慢抽离,她讨厌这种感觉,甩了甩脑袋,拼命冲出了空地。
“妈妈,妈妈!”她听到女儿在叫她,像快要渴死的人突然看到不远处的绿洲。逃离追赶,她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从迷宫深处抽离。才发现,还是那片森林,意识凉了半截,那快要渴死的人到达了绿洲,才发现那只是海市蜃楼。
她不顾一切循着原路返回,公路黑漆漆的盘在她眼前,她欣喜若狂。汽车嗡嗡的声响提醒着她,她又回来了,“人类世界”。此刻,她的记忆像碎片一样零散,她小心翼翼捧着那些碎片,变成微风抱着落叶吹到了一户人家。
女儿哭喊着找妈妈,其他人沉默地围在电话旁边,哀伤得仿佛下了一场秋雨。
“叮铃铃……”电话的铃声响了,所有人颤抖着身体盯着电话,男人犹豫了一秒,只是一秒,点开了免提。
“请问是周莹的家人吗?对不起,我们在森林深处找到了她的尸体,请节哀。”
陌生的语气掺杂着莫名的悲怅,她就站在家人身边,只是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她摸着女儿嚎啕的小脸,看着穿过身体的手,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她还那么小。
她记忆的碎片慢慢愈合,她离开的时候也到了,不舍的流连在家人中间,一滴吻落在丈夫额头,随后卷起那片带她来的柳叶,落在了书案。
她消失了?不,也许正以另一种方式守护她的记忆,比如,那户人家门前新长起的一颗柳树。
(三)逝世者
我见证了太多的生生死死,人们叫我灵婆。
活这须臾数千年,鲜少有什么能让我大悲大喜的事了。我这儿有一颗海棠树,每年都会结下果实,可是今年……偏偏酸倒了我的牙。
“你是何人,为何跪在我的海棠树下?”我看着下跪的男子,那人神色诚恳,向着海棠树祷告。
我这儿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去处,且往来的都是灵魂,他一个大活人怎么来的?
“求灵婆保佑……让我的女儿回来吧……”男子估摸着五十多岁,上身穿一件蓝色工作衣,洗的发白泛黄;下身黑色工装裤,虽然简陋,但也干净得体,不明所以的是,他打着赤脚。
叹了口气,我读取了他的记忆。
他是县城里工地的工人,几个月前女儿因为和自己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至今未归。他报警,寻人,上电视台,可都没用。女儿依旧像一枚硬币,沉入大海。
索性,他信起了“歪门邪道”人们所说的迷信算卦,一个有几分本事的人,让他赤脚来了我这里。
他的脚底被磨得血肉模糊,我明白其中之意,足底通阳,阳血避阴,所以,他一个大活人走过了灵道。
他却不知道,我这棵海棠树可是让死者回家的,他女儿怕是早就……
我虽忘了我的父亲是否也像这般无私,但这位父亲着实让我感动了一把,我决定帮他。
海棠树分出了几缕树叶,绕着男子转了三圈,然后飘走。我和男子就坐在树下等待,他对我说,女儿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所格外宠着她。可那天不知怎么了,一股无名火烧的他失去了自我,竟然打了女儿,然后女儿负气离开,他眼中的懊悔是我见过最痛的颜色。
“她死了。”我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表现得平静一些,等待男人的痛哭。
可偏偏安静的可怖,男子微怔,随后是低低的啜泣。还没等我说下一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撞死在我的海棠树下。没有血液四溅的壮丽,只有像他刚刚啜泣的压抑,暗红的血慢慢渗进了海棠树的根系里。
我没有说完的下一句是,我可以帮你把她复活。
可惜迟了。
这一年,一树的海棠又酸又苦,我感受到千万年的头一次悲凉。
一年后,她的女儿回来了,随着我的海棠叶回来了。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拽着衣角。
我什么都没问,便把她送进了海棠树里,那里有她的父亲,等着她回家。我仿佛听见她父亲喜极而泣的哭声与笑声。
满树的海棠果换了生机,我摘下一颗,比往年都甜。
这算不上什么大悲大喜,倒是很有意思。
我是灵婆,掌管世上所有灵魂,送他们从死到生,走上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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