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犯的是情感性精神障碍。今年我院入院人数106例,临床治愈19例,明显好转43例,无效或衰退44例,大概就这种情况。她有没有过自杀倾向?”
“进去吧,胡医生在办公室等着你们。”一位穿着白大褂的瘦小的女护士走过来,虽然她脸色憔悴,但依然笑如春风。
唯恐可怜兮兮的金桔大妈四处乱走,大婶和胡因各自搀扶着她的一条胳膊,她们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好像深怕金桔大妈一脚踩空似的。不过,在我看来,这情景倒像威严的女警架着临刑前恐惧万分的女囚犯。女护士领路,高瘦的男人倒好,他心不在焉地跟在后面,好像一切事情跟他没关系似的,而我走在最后,东瞧瞧西望望。对我来说,这毕竟是个陌生得可怕的地方。
这楼道阴森森的,只有楼道的尽头开着一扇小窗,而且被粗壮的铁栏固定住,外面又是阴冷天,所以从那扇小窗照进来的光也黯然神伤。这使我联想到鬼魅小说中深夜里的死胡同。
我们鱼贯而入,上了二楼,走进了东边一间极其简陋的办公室。
“爸,这位就是金桔大妈。”胡因简单地介绍了我们,“大婶,叔叔,同学马起。”
胡叔叔彬彬有礼地点头“嗯”了一声。他身材高大——约莫一米七八的个头,穿着一件白大褂,白皙的皮肤,高鼻梁上驾着一副黑色圆镜框眼镜,透过玻璃镜片我看到他眼神的和蔼、平静和智慧,胡叔叔既给人一种玉树临风之感,又给人一种浓浓的学者之气。他的身上散发着人人都想靠近他的万千魔力。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胡因的爸爸,我亲切地叫他胡叔叔,而我对徐放的爸爸,出于道德上对他的鄙视,他的行为不可饶恕,我一直在私底下管他叫那个高瘦的男人,即使当他的面,我也从不肯喊出那两个字。不过我知道,对于他,我只是个无关痛痒的人罢了,所以我对他的任何一种称谓,想必他也不会放在眼里。
我处理事情,绝不会像某些人那样世俗圆滑或诡计多端,有时我很想习得这一本事,但古话说得没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自始至终无法改变一点。我爱憎分明的个性使我在以后的人生路上尝到了不少苦头。那是后话,我暂且不提。
我曾在六月份的一期市级报纸上看过胡叔叔的照片,由于当时不太确定他与胡因的关系,所以也没认真去端详他的模样,报纸上的照片,应该是他在全国精神病学术会议的现场拍的,不过有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就是关于文字的报道,大笔墨地介绍了他在神经精神病症方面所取得的瞩目成就。当时我就羡慕他,崇拜他,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想,如果以后,我在某个领域能有他一半的学识,我定不虚此生。不过当时,我压根没思考,我的想法究竟是出于上进心的驱使,还是虚荣心在作祟。
“有家族遗传病例史吗?”胡叔叔扶了一下眼镜框问道。
“没有,她祖宗八代都健康得很呐。”那个高瘦的男人虔诚地微弯着腰,迅速地接过话。
“既然没有家族遗传病史,那生活事件就是重要的促发原因之一。”胡叔叔意味深长地看了那个高瘦的男人一眼,继续说:“她遭遇什么不幸的事情吗?比如婚姻恋爱,亲人病故,经济损失,争吵和冲突。如果她真遭遇到这些不幸,产生的负面情绪一旦得不到宣泄,一天天积累下来,精神就会崩溃。”
“因为我的原因吧。”他竟然有些悔意地坦白承认。
“知道就好。”站在一旁的大婶说。
“她发病的时候有什么表现?”胡叔叔继续问道。
“情绪不稳,有时躲在家里几天都不出门,大热天,澡都不洗,牙也不刷,不吃饭,反而吃些不能吃的东西,有时又动不动就发脾气,扔东西,到处走,满嘴胡言乱语。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高瘦的男人痛苦地诉说着,看样子他也快承受不住金桔大妈给他制造的压力。
“能治好吗?”大婶急切地插嘴道。
“今年我院入院人数106例,临床治愈19例,明显好转43例,无效或衰退44例,大概就这种情况。”胡叔叔停顿了一会,又问:“她有没有过自杀倾向?”
“一次跳河未遂,还有一次服农药被邻居及时发现。”大婶说。
“你去办理入院手续。”胡叔叔对那个高瘦的男人说,然后又转头对那位瘦小的女护士说:“先带她去休息室,接受药物治疗。还有,安排一间单独病房,平时别放松警惕,以防意外发生。”
听着他们的交谈,我心头猛地一缩,眉头紧凑,变得担心起来。
“可能需要一笔昂贵的治疗费,家庭条件如何?如果家庭条件差,撑不下去,建议去申请医疗救助,对于严重的精神病患,县财政每月可以救助到三百块钱,个人自掏二百四十块。当然,我会尽力帮助你。”
“申请得到当然好。”高瘦的男人说完,又点头哈腰地谢了几声,才脚步迟缓地到一楼办理入院手续去了。
金桔大妈在我们几个的陪同下,被女护士带进一个阴暗的澡堂。在澡堂外的第一道铁门口,我们被护士叫停。当铁门徐徐打开,我看见一群头发剪得很短、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精神病人,她们端着脸盆,簇拥在澡堂的另一道门口,恍恍惚惚咿咿呀呀地一阵乱语,其中有几个人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傻笑。顿时,我置身在精神的荒漠地带,一阵凄凉像猛烈的狂风向我袭来。我的脸色变得惨白,我快看不下去了。
几位工作人员在一旁维持秩序,一位脾气不好的女人朝着那群人尖刻地吼叫,她好像在教训她们,我对她的教训相当不满,然而,我又转念一想,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在这种地方工作。
当金桔大妈混沌的背影颤抖地走向错乱的人群,她回头露出懵懂的笑意,说:“这是什么地方啊?”
我的心破碎了,像一个一尘不染的玻璃杯掉落在地。我迅速地掉头离开,抹去眼角的泪水,来到那扇窗户下站着,我站了很久,我不知所措。我面前这个无法直视的世界,太悲,太痛,太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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