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图书馆出来,天色已黑,行人稀少。心神还沉浸在书里面,对现下无半点关心。 我有个习惯,遇上一本吸引自己的书,非得一口气读完,然后合上,在头晕目眩中等待游离外空的神魂回来,好半天都是个木头人状态。
所以,听到那声“十三”浑然不觉。
十三?十三......
那么久远的,一个快被遗忘的名字。
我站住,一个美丽的妇人朝我走来。 五官标致,画着彩妆,身形丰满。美是美,却带些艳俗。
“你是......”
“我是常庭,你......不记得我了吗?”
一瞬,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破土而出,无数陈年旧事砸过来。
那个陪我一起罚站的阿庭 ?
那个喜欢在身上画画的阿庭?
那个偷妈妈口红和我分享的阿庭?
那个午睡时候互掷纸团的阿庭?
那个大冬天站在雪地陪我一起哭的阿庭?
......
细细看,眼睛,鼻子,嘴唇......渐渐寻回记忆里熟悉的模样,果真是她呀!
我站在原地,脸上慢慢绽开一个迟缓的笑容。
十年了,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意想不到的时间,再次相遇。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过去的事是不是已经真的过去。
常庭已为人母,中间经历的种种我无法知悉,但是她面上多是沧桑,想来也是各种不顺。 我坐在她对面,将一盘牛肉饭翻搅得面目全非,心里憋着很多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还记得当年那个读书很笨的女孩吗?问她现在好不好?
问她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
可是,无论我怎么说,说什么,都打不破不了一种疏离感,这中间的十年里,发生了多少事情?
常庭比我冷静得多。她说自己的男人、说自己的孩子,语气淡漠,神色疲倦,嘴角最常出现的是一种自嘲的笑,吃饭速度很快。
我在断断续续的聊天里,知道她嫁了个开酒店的男人,年纪已是我叔叔辈。生一小儿,性格却是胆小孤僻,喜欢贴着墙走路,常年脸色苍白。
“没工作。我能做啥......老公?现在的男人聪明得很!再有钱,那关你什么事!” 她已经喝完汤,熟练地点上一支烟。
“你乖乖的,给点零花钱,你不乖了?什么都收回来!有什么?你能有什么呀?!”
“十三,你读了书......以后靠自己比靠什么都强,哎......”
她忽然就沉默了,我讪笑,也不过是打工讨生活,倒不见得那些书帮助多少。
我平日里胡言乱语装疯卖傻的本事全使不出来,想打破这种尴尬,却又害怕自己一句不妥,引得常庭敏感的心受伤。
烟味很重,我极力掩饰自己想咳的欲望。常庭觉察到了,重重吸了口,一把将烟头摁在刚吃完饭的盘子里。她没夹烟的手开始无聊的敲打着桌面,没有节奏的,一下一下。
我终于憋不住,将犹豫了很久的话说出来。
“庭,你会不会觉得,我那时候很不道义?不不,是不道义!你怪我吗?我......”
“呵,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了,什么怪不怪的!”她打断我,端着常年吸烟染黄的手指仔细看,好像才认识这只手。我知道,她不愿意看着我的眼睛说这番话。
已入夜,她有家有小孩,得赶点回去。走出餐馆,城市已经霓虹闪烁,全然不是白天的模样。夜风吹在胳膊上有些凉。
常庭要去买饮料,我刚准备买单,她忽然很激动起来,硬是抢着付钱拒绝了我。
“吃饭是你出的钱”她说。
我讪讪地收回钱包,心里闪过一丝别样的滋味。
“给你!”
她递过饮料,盖已经旋开,就像以前无数次在课桌底下将哇哈哈奶递给我一样。 她望着我,脸上的笑是真诚的。
我眼一热,接过去大口喝。
看着她走远,我想,我们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联系了。
空气里好像真的有了栀子花香,城市虚无得像用橡皮擦过后残留的影像。
清水般的年纪里,开满了栀子花呀......
那个时候,我有个常年不回家的父亲,偶尔会碰到他回来一次。
常庭的父母却是为了逃避赌债,整年整年的消失不见。房子被贴封条,只留了个小平房给13岁的她。
但是她总能从那被封了的家里破了玻璃的后窗户钻进来,然后搁好小板凳让我也跳进来。
这栋楼房所有的门窗都被封死,房间里面的摆设还保留着她爸妈匆忙离开时的景象,我甚至还能闻到他们残留在卧房里的气味,虽然已经有两年了。
停电、停水,家电均被搬走抵债,整栋房子阴沉沉的,却是我们的乐园。
常庭翻出衣柜里的床单,我们披在身上,放下头发,扮演自己想象中最好看、法力最强的神仙。
不过,常庭更喜欢打扮成皇后。她用铅笔把自己的眉毛描得漆黑,直插入鬓角,嘴巴被红色水彩笔染得血红,瓷白皮肤,大眼长睫毛,在昏昏的烛光下变得不太真实。
我经常呆呆地看着她,好像她真的会变成皇后,让一帮子水葱丫头环绕着一样。常庭眼如秋水,回转头看我,牵动嘴角一笑,美得叫还不太具备审美意识的我都神魂颠倒。
以后,若是人家说到美人,我脑海中就会不由自主浮现出身披彩凤床单的,朱唇含笑的常庭来,那样子,是我眼中美的极致。
她美,所以懵懂的小姑娘们生出一股莫名敌意,有意无意地攻击她那一对烂赌逃债的父母;而我,除了成绩榜上排第一,也没有得人心的地方,更何况,我也有个当警察却又在蹲监的父亲。
我们一起挽袖子操扫把揍哭攻击我们出身的那些臭小孩;一起捉弄拿白眼招呼我们、除却父母有权势自己一无是处却又骄傲的小姐们;一起互相臭屁却又惺惺相惜的挥霍好像永远也走不动的少年时光。
老师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忽然停住,厉声叫到常庭的名字。
大家幸灾乐祸地齐回过头看着坐在角落里的常庭。
我知道,老师并不是因为常庭埋头在自己身上用彩笔进行人体艺术耽误功而恼,她只是想赶走午后的一些瞌睡,常庭已经被她习惯充当这类角色。常庭站起来,水蒙蒙的两眼还有些迷惑,两只胳膊上绘满了绚丽奇异的图案,甚至延伸到锁骨处。
见常庭并无配合她作出反应,老师更加愤怒了,好像常庭刚把她家撬开洗劫一空顺带留了泡屎在她床上般的仇恨。
“常庭你上课都在干些什么!学校能留下你听课已是格外开恩,你这么不知好歹!果然是没爹娘教的小崽子!”
常庭脸色瞬时苍白起来,两手瑟瑟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这些话在我耳中也像指控我一般,忍不住嚯地站起来,大声吼“谁没爹娘啦!你说谁没爹娘啦!!”
我恶狠狠地瞪着老师,全身颤抖,满脸通红,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
老师吃惊的张着嘴,一时反应不过来,恰好铃声响起。
“你们俩,放学后留下来!”
丢下这句话,老师快步走出教室。我仍然全身僵硬,拳头紧握。常庭走过里,伸手揽住我的肩膀。
那一刻,也不知道是被自己感动了,还是被老师吓到了,我哭得稀里哗啦。
我们被罚站在办公室外两个小时,直到老师批完作业,吃完晚餐,无聊的打了好几个哈欠后才被放回去。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主动把位子换到常庭旁边,每天交换所有自认为有意思的信息。重点课做笔记时,常庭都会体贴地不理我,专心致志在胳膊上描各种花纹。
她有一盒巨大型水彩笔,听说是她十岁生日时她妈妈送的。里面有24种不同颜色的,比一般普通的水彩笔足足多了一倍!
我喜欢画画,所以经常艳羡地着看着她用彩笔在自己身上涂绘。常庭很珍惜这些彩笔,每天用过一点之后都会再注些水到管芯里头,这样颜色虽然淡了些,却能用很久。
偶尔,我会得到允许使用这些水彩笔,可是太过小心翼翼反而什么都画不出。
常庭从来不在纸上画,她都画在自己胳膊、大腿、甚至胸口脖子上,如果能画到背部,我相信她一定也会画满的。
那些图案很奇怪,色彩非常丰富绚丽,以至于她每画一小会就要换支笔。
像各种动物,树木,太阳,星星,眼睛,图腾......说不出的神秘,热热闹闹的图案里有股寂寥的味道。是的,寂寥。这个词是很多年后我找到适合这种感觉的。
如果那时候我知道梵高,知道印象派,知道有意识流,我一定会惊呼常庭是个天才。
不,我不知道,却一样崇拜她。
她总会带各种各样奇怪而有意思的事物与我分享。
有时候是一包用算术纸包着的胭脂(口红),她说从“黑房子(被封的家)”旮旯里找出来的一管口红,肯定是妈妈留下来的。
从口红管里抠出来的红色半软固体,颜色有些暗沉了,幽幽散发着甜腻的馨香。我们轮流低下头弯到课桌底下嗅一嗅,觉得很有意思。
常庭用手沾一点点抹在我额头中间,然后凑过来像亲吻一般闻了闻,说,真香! 我低头不小心看到了她粉红色的小背心,雪白的胸脯已经微微隆起,像两朵花。
我有些害羞,脸红被她抓到,她只是望着我吃吃吃地笑,好像在看一只无知的小狗。 除了口红,常庭还像变戏法般从大眼睛里扣出一粒洁白的小珍珠,她说这个对眼睛好,还能治近视(那时我已经架上一副眼镜了)。
这个戏法真叫我吃惊而着迷,后来我试过很多次依然没办法把这些天然小珍珠粒塞到眼皮底下,想想可能是跟眼睛大小有关吧,只好作罢。
常庭从小匣子里小心的拿出两颗珍珠粒放到我手心里,说,你留着慢慢塞,一定要学会。
然而我们最常一起做的,是养栀子花。
现在的栀子花树都是千篇一律修裁成圆圆润润的一小团,我们那时候却是一整颗树,或高或低,开满了洁白的花朵,清水般的香味填满了整个夏天的回忆。
那些树都是我们偷偷从学校移栽或剪下的枝桠,种在黑房子周边。
常庭和我一起松土,浇水,天天量花树长高了多少。
“以前爸爸妈妈最喜欢栀子花了,等他们回来看到院子里长满了花树,一定好开心的” 她俏丽的鼻尖上渗出亮晶晶的汗珠,因为劳动而潮红的脸像苹果一。
我为她高兴而高兴,却隐隐担忧,如果她爸爸妈妈不回来了呢?如果期限过了房子要拆掉或征用怎么办呢?当然,我是不愿意告诉她这些担忧的,因为她的眸子里盛着那么多的期望。 盛夏的夜空,真的有一条长长长长的银河。我们躺在栀子花树下,数着数着星点便乱了,又重新数,却开始在花香和夜风里慢慢入梦。
常庭说古时候有个女人,专门收集花瓣上的露水,加些奇树怪花一起煎水喝。我不信,谁知道它们混在一起是不是有毒呢? 她翻进老房子,将一本厚厚的书摸出来,翻给我看。
将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各十二两研末,并用同年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各十二两加蜂蜜、白糖等调和,制作成龙眼大丸药,放入器皿中埋于花树根下。发病时,用黄柏十二两煎汤送服一丸即可......
我不服,这哪里跟哪里,可那以后却爱上研究这书里头的奇怪美妙之事,认识了一群各色各样的女子。 然而,把常庭放进里面跟她们相比,却又没有一个相似或及得上她的怪异。
转眼,中学已经走近尾声,升学开始成了每个人生活的主心问题。
我跟常庭坐在河提上,但心渐渐无法像往常一样无忧虑,我希望能继续升学。 河坡上卧着两只牛,黄昏时节的河面挤满了猪耳朵草,嫩绿肥美。
常庭趴在草地上,用一根嫩草心插到草丛缝洞里,钓地虫。“笨庭,笨庭?笨庭!”“哎,别吵,动了!我快钓到了。”
我气,一把扯起草心往河里扔,正色对她说“我在认真问你,准备升哪个学校?” 常庭愣了,半晌没说话,她将我抬在半空的手拍下来,闷闷地回了句“不知道!”
我想起来,没有家长支撑的我们,只不过因为九年制义务教育而赖在学校,过后呢?届时再无合理的借口在无学费情况下继续听课。
我垂下头,苦恼不已。常庭茫然,她功课学得一塌糊涂,并不认为自己有希望顺利通过升学考试。更多的时候,我猜她只是想等父母回来,那时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如果她们不回来你怎么办?”
常庭不说话,也许她从来不曾假设过这个命题。我无端恼怒起来,有太多无能为力的事情。 我常常恨,时间一直停留在我头顶不肯走快一点,不肯让我快快长大,挑得动水;不肯让我快快长大,走得出这个困境;不肯让我快快长大,帮得了自己的朋友......
这一天,我们沉默地坐了很久,各自想着自己的事。 回到家,已经很晚,远远看到家里亮着灯。 我心头一跳,忽然有种预感般,脚步越走越快,几乎是奔向家门。
厨房有饭菜的香味,我钉在门口,提着书包不敢动,觉得非常不真实。 父亲走出来,说,吃饭了。 他依旧健硕,露在背心外的身体肌理分明,平淡的语气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只是出门买了包烟刚回来一样。
我眼睛酸涩,也不多说什么,埋头吃饭。我该说什么,告诉他谁欺负过我?或者把抽屉里那堆成绩单给他看?还是先做点什么讨他欢心的事呢? 然而这样温情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也许他很累,只是想好好休息。
又或者,他明天便又要离开。
可我依然非常开心,第二日上学便迫不及待跟常庭分享自己的喜悦。 常庭眉眼展开,真心为我高兴,也许,她的父母也快回来了罢!
父亲并没有又突然消失,他开始跟我聊天。 他躺在竹椅上,敞着衣裳,肌肉一块一块的,手中的烟一直明明灭灭。 他像国王一样巡视自己的房子、园林。
问我,在他不在的时间可有人侵占过我们的地?有无人说坏话欺负过我?有无交什么不三不四朋友到家?
他问很多,带着严厉的神色。
我头昏昏沉沉,尽量顺着可能让他高兴的方向去回答。
末尾只清清楚楚听到:“别跟河堤常家那个小贱人玩一起!”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常庭天天和我一起,她没交毒鬼子男友,她没去偷过人家东西,她更没想着要害我! 我想争辩,却畏惧父亲严厉的神色,更害怕让他不高兴。那么,我的笨庭,我只能在心里一遍遍申述,你是天下最好的女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我这样懦弱。 我惶恐地拒绝常庭提出去黑房子、去河边的邀请,不再上课时偷偷写纸条跟她聊天,不再滞留在学校后树林跟她一起画画看书......
我只是说,我爸爸要我早点回去,我爸爸说不准...... 我一心想讨父亲高兴,甚至忽略了常庭脸上的落寞。
我一定是天下最不配做人好朋友的人,在自己境地转变后,竟然遗弃了自己患难与共的好友。 所以,我总是要遭报应的。
父亲的脾气暴戾,动辄摔东西骂人。我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做错事。
他不爱听家里有笑声,不爱我说话大声,揍我的时候更是坚决不让我哭。我身上是一条条鞭痕,眼泪鼻涕流到碗里,仍是闭着眼一声不吭的和着饭菜咽下去。 这是对我抛弃朋友的惩罚。
我不敢再找常庭说话,天知道我是多么想再躺倒那片栀子花树下跟她一起聊天。那时候无依无靠,却是自由自在,满心无限希望。 常庭大大的眼睛时时朝我看过来,充满疑惑、关心、询问......
我掩着脸上的伤,像一只老鼠般躲避着,只是更加拼命的念书、看书,借以短暂逃避现实里的难堪和痛苦。
升学考试结束,我被市重点中学录取,常庭却没能考上任何一所普通中学。 也许,她早就放弃。而那些一样名落孙山的人,但凡父母在,走走关系,总能上所普通中学。 整个暑假,我心怀愧疚,不敢去找她。
然,父亲并没有打算花钱送我继续读书。
心中绝望之际,老师介绍了一所可以免去我学费的民办学院。这是我这么久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于是毫不犹豫决定下来。
能继续上学,即使不是名校又有什么关系?我已满心感恩。
少年的心,立刻被即将展开的新生活吸引,渐渐淡忘了与常庭之间的遗。新学期便开始寄宿在学校,事事新奇,身边渐渐围拢了一群来自各地的学友,我慢慢开朗,也更少回家。
偶尔,在校园小径闻着栀子花香,心会很沉郁。 寒假无去处,只得回。
那时候,我已放弃讨父亲开心的念头,只是希望他不反对我现在的求学,大家各不相扰,彼此相安无事。
那年寒假,下着大雪,我在二楼小书房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愿意下去与父亲围坐在同一个火炉旁,消磨那慢慢流逝,尬尴压抑的时间。
一会,便放下手中的书,去阳台蹦跳一下。
抬眼看,远处一团小小红色身影在田埂上摇摇晃晃走着,似朝我这个方向。 这么冷的天,谁还在外面呢?还是快过年的时节。
我站立不动,静静等待远方的身影走近。越走近,越开始不安。 那是我熟悉的身影! 纤长的身体裹在红棉衣里,两只手放在嘴边,不时抬头朝我这边楼上看。
常庭终于走到家前坪,仰着头向我望来。她脸被冻得红红,水蒙蒙的大眼慢慢笑开来,她叫我,“十三,十三,你回来了......"
我飞奔下楼,刚准备打开门时,父亲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冷冷地说,不准开。 我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父亲,怎么可以!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会冻坏的! 我急了,甩开父亲的手便要开门。
一记耳光重重甩过来,我懵了,为什么?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今天你出去见那小婊子,就不要回来了!“
我不知道,离开的半年时间,常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对她唾弃鄙视至此!
”我决不许这样的贱货踏进这张门!你丢得起这张脸,老子丢不起!“
我尖叫,你不也蹲过牢吗?! 父亲真的被我激怒,他一脚将我掀翻,解下皮带雨点般向我抽过来。我尖叫,在地上翻滚着,像狗一样呜嚎,钻到桌底下躲避。
每一次鞭声落下带着父亲咆哮时,我都失声哭叫。疼痛,恐惧,是我一辈子都不会习惯的事情。 门被推砸得哐当作响,常庭在外面拼命的叫我名字,十三!十三! 她一脚又一脚踢着门,两只手使劲拍打,无济于事。
我仿佛看到她正奋力要砸开这张门,解救她不讲义气的朋友。她力气那么小,大冷天的砸门,一定很疼吧? 我渐渐止住哭叫声,只是听着门外的声响。
门外,常庭也渐渐安静,呜呜的哭泣声在寒风里响起。 父亲怕,常庭在门外哭叫他不安,他更害怕让外人瞧见。
他朝门外唾痰,骂,莫要在老子屋外鬼号,当心打断你的腿!
我从桌底下爬出来,飞快奔上楼,将楼梯间门反锁起来。
站在阳台上,我看到常庭蹲坐在雪地里,哭得像只找不到家的流浪小狗。
心里好痛好痛。
”笨庭......你回去吧......回去吧“我呜咽求她,这景象再多一会都可能叫我崩溃。 常庭不再哭出声,抬头仰望着,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却没有用手去擦。
我嗓子已经沙哑,泪水模糊,痛得胃一阵阵抽搐,止不住干呕咳嗽起来。
作为朋友,我真是个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家伙!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跪在阳台上,抓着冰冷的栏杆与常庭对望着,一起流泪。 如果,我够勇敢,我应该挽救自己过去的怯弱犯下的错,不顾一切下去找你,哪怕拿刀与父亲对砍!哪怕从楼上跳下去!我都应该去找你的。
可是,我没有。 很久很久,一直到天黑,一直到常庭红色的身影完全看不见,我依然跪坐在栏杆旁,全身僵硬冰冷,眼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第二天开始发烧,持续不退,梦里老是出现常庭在雪地里哭得样子,我拼命叫着她的名字,哭喊着,却只是发出微微嘶哑的声音。
迷糊中,父亲来过几次我的床前。在意识清楚时,我都用仇恨的声音叫他走开,此生,我都不能原谅。
病好,不等春节忌讳过去,我便往常庭家去,与父亲的关系彻底恶化。
走过河堤,黑房子已经被征用做仓房,房子周边的栀子花树被毁得一干二净。 看到这些,我更加心痛,她是怎样独自熬过这些的? 那间小平房里并没有人,从小窗户向里望去,黑漆漆一片。
我跑到隔壁问,常庭去哪里了? 那户人家用怪异的眼神看我,半响才说,你是她什么人啦? 我刚准备回他,里屋一个女人问,谁在外头呀?
一个胖乎乎的的女人走出来,她认得我,那时候我们经常在河堤边上帮她看牛。 呀,十三啊!快进来,里边说。
我拒绝,只是一味询问常庭的去处。 女人拗不过我,叹口气说,那女伢子走啦。 什么呢,大过年的去河堤被人弄了,不寻死觅活就算了,还跟人家好上了,真是贱!没娘教的...... 旁边的男人絮絮叨叨,女人看我脸色不对,赶紧打断他。
我已无心顾及这些,脑袋一片空白,只觉得这个世界跟我开了个大玩笑。
怎么会这样? 如果我父亲没有回来,那我和常庭的关系就不会出现疏离; 如果我没有要讨好父亲,我也不会因为世俗的偏见远离常庭; 如果我没有因为愧疚于她却不敢行动,我也不会等到那次雪天她来寻我; 如果那天常庭找我,我能追出去与她一起,她也不会那么伤心绝望深夜回去; 如果... ....
那么多如果,只要其中一个不成立,常庭都不至于走到这么悲惨的境地! 我后悔得恨不能死去,顾虑那么多,只是一味替自己着想,却独独不曾想过,一个人的常庭,没有任何依靠和生存能力的常庭,她要怎么熬过去?! 我漫无目的的四处走着,寻着,心里念着她的名字......
这世间,再无一个笑靥如花、爱描图画在身上的笨庭了。
我收拾好衣物,对一直狂怒暴躁的父亲说,
以后,我绝不向你恳求任何事物。
我要如何生存,我未来的路如何走,都与你无半点干系。
那些渴求,那半点温情,消失贻尽。往后,实实在在地,强大起来,不再时时体味无能为力的愤恨。
我的错,在于没能力。
我想跟她道歉,可是,我长大,她应该也长大了吧?人生就好像逆旅单行,根本就没什么岁月可回头。
我现在,又实现了自己当初的誓言了么?
一样的无能为力, 一样的苦涩无比。
回过神,大片的栀子花已经泪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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