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一直戴着一副眼镜。眼镜没有镜框,两坨圆圆的镜片,横梁和镜腿都是古铜状的金属,颇有点古董的味道。
那时候,乡下戴眼镜的人还很少。父亲在乡供销社工作,在我们看来,父亲戴上那副眼镜,显得格外威武,似乎成了他身份的象征,也让我们倍感骄傲。
但听母亲说,父亲是个沙眼,遇到风沙天气就流眼泪。后来,父亲在乡下收购农副产品时,在一个农户家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宝镜”,便不惜“重金”买了下来。此后,除了睡觉,这副眼镜就一直架在父亲的鼻梁上。
我曾在父亲睡觉时,偷偷地看过他的这件“宝贝”。茶色的镜片摸上去很冰凉的感觉,透着灯光看,里面好像还有许多条状的图形。在我看来,架在鼻梁上除了有点沉、带点古色外,还不如几净透明的玻璃片子呢。
一次,父亲的一位朋友到访,似乎很识货的样子。拿着父亲的眼镜,用手摸,用牙咬,用烟熏、在阳光下透视,折腾了半天,给了父亲一个满意的结果:正宗的清中期老石头镜子!从此,父亲更是把眼镜视若珍宝,人在镜在,镜不离身。
『2』
父亲60岁退休后正赶上包产到户,一向性格懦弱的父亲不愿意前去求人,放弃了举家进城的机会,义无反顾卷起铺盖回到了乡下,从工人变成了农民,带着母亲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晚年生活。
每天清晨,父亲起床洗漱后,便拿一块小布擦拭他的眼镜,忽而在镜片上哈上一口气,迅速地擦着,忽而又举起来仔细地观察,很认真的样子,直到认为一尘不染满意了,才郑重其事地戴上眼镜,开始他辛苦劳作的一天。
父亲十几岁就在一家店铺里做伙计,在庄稼地里纯属外行,一窍不通,干起农活来憋手蹩脚。但他非常勤快,又能吃苦,在母亲手把手的调教下,从春种、施肥、灌溉、除草、防灾到秋收,一步一动学会了种庄稼,实现了从退休老工人到庄稼好把式的辛酸转身。
大哥、二哥相继参加工作后,我和姐姐还在上学,繁重的农活自然压到了两个老人的身上。父亲常常没日没夜奔波在田间地头,工作时那张白晰的脸早已变成了古铜色,原来肉嘟嘟的一双手也青筋暴露、布满老茧。
父亲的腿脚受过伤,不太利落。我周末放学回家后,习惯性地站在村口等父亲。夕阳西下,远远就能看见父亲一瘸一拐摇摇摆摆的身影。到了眼前,看着父亲一身疲惫,满脸尘土,眼镜上也沾满了泥水,几乎看不到眼睛,我的泪水瞬间就会滚落下来……
『3』
父亲退休后的第三年,在他身上发生的一件事,使那副“宝镜”似乎得到了一次真正的验证。那时候,乡下每月都有一场露天电影。父亲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在邻村看电影的时候,竟莫名奇妙地失踪了。
电影散场后,母亲带着我们回到家,左等右等仍不见父亲的影子。父亲一向不去串门,大约半小时后,母亲首先慌了手脚,带着我们原路返回放电影的场地,扯着嗓门大喊,仍然没有父亲的影子。
西北的冬天异常寒冷。母亲怕父亲腿脚不便,如果有个什么闪失,摔倒在田野的沟壕里,或者走不动停下脚步,数九寒天,一夜过去恐怕是凶多吉少。于是,母亲发疯似地挨家挨户求人,几乎发动了全村的男女老少,沿村子四面开始地毯式地搜寻。
我和母亲在一起,我们打着手电筒在夜色下艰难地前行,边走边大声不停地喊着父亲,空旷的田野里回荡着我们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但直到东方发白,嗓子都喊哑了,仍不见父亲的任何踪迹,母亲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而等我们哭着喊着绝望地回家,远远地却看见父亲竟一个人端坐在门口等我们,一家人悲喜交集。母亲扑在父亲肩头,捶打着,哭喊着,泣不成声;我们兄妹们经受了惊恐、委屈、无奈、惊喜,似乎一夜间尝遍了人生的苦辣酸甜,抱团哭成了一片。
原来,父亲在电影尚未散场觉得不好看,就提前一个人回家。但他却鬼使神差,居然从自家门口迷失了方向,提着凳子径自朝前走,直到走出村很远很远,在自己也说不清的地方,不停地走了一夜。等天快亮时才猛然清醒,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之后,有个“半仙”煞有介事地说,父亲那晚是踏了“迷昏草”,本来早就没命了,是戴着的那副“宝镜”在黑夜里寒光闪闪,泛着杀气,硬是让小鬼们望而生畏,无法靠近,有个短命的年轻人替父亲去了。后来传出消息,当晚,邻村果真有一位20多岁的小伙子突然身亡,这让我们目瞪口呆!
对半仙的这种听着都让人毛骨悚然的说辞,我们全家人都深信不疑,因为我们始终不解,相距几百米的路,父亲怎么会路过自家门口而迷失方向?又怎么会跑到无人知晓的地方走了一夜?从此,父亲的那副“宝镜”在我们眼里,简直就是“镇宅之宝、家之重器”!
『4』
父亲在我们兄妹们相继成家后,患上了严重的糖尿病,身体每况愈下,干起农活来非常吃力。特别是遇到晚上给农田浇水时,明显力不从心,黑灯瞎火中,有时掉进水沟里,连滚带爬,一身泥、一身水,让我们非常揪心。再三劝说下,他才把土地承包给了别人,依依不舍离开乡下,跟随我们居住在县城。
父亲进城后似乎并不开心,常常一个人独自坐在院子里发呆,一坐就是老半天。有几次我去看他,喊了几声他都不答应,以为他是在生谁的气呢。走近看,却是坐在小凳上睡着了,只是戴着他的“宝镜”,外人看上去坐得周正,其实早已熟睡……
又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突然感觉心里异常发慌,耳根发烧、很不自在。在反复强迫自己睡觉时,恍惚间总有父亲的影子在眼前晃动。我马上有种不祥的预感,一咕噜爬起来,飞奔地向家里跑去。
但我还是迟了一步,那时没有手机,母亲发现他有异常时,根本来不及通知我们,慌忙叫了两个邻居帮忙。父亲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永远离开了我们。看着已穿好寿衣、满脸沧桑的老父亲,我像个孩子似地嚎啕大哭……
坐在父亲的身旁,我默默地拿起父亲那副沉甸甸的“宝镜”,仔细地打量着。这副眼镜陪伴了父亲大半辈子,镜片完好无损,只是镜腿有点松动,母亲后来拴了根细线,父亲戴的时候把线套在头上,眼镜便可稳稳当当架在鼻梁上。
我拿出父亲那块早已破损的擦镜布,学着父亲的样子,在镜片上呼一口气,哆嗦着双手一遍遍擦拭着,但眼泪却一次次滴落在镜片上……
我亲手给父亲戴上了擦得灼灼发亮的眼镜,这也是伴他一生唯一的宝贝。透过茶色镜片,我真切地看见了父亲的双眼,但却紧闭着,永远也不会再睁开了!但那镜片却在父亲的眼晴上熠熠闪光起来,它会陪伴父亲,照亮着父亲通往天国的路……
那一刻,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倾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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