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春节,是从老爸烙的烧饼开始的。他的烧饼风味并不稳定,偶尔某一年面没有发好,就要承受烧饼天数一多越来越硬的后果。可是老爸的烧饼好吃呀!葱花和佐料放得足足的,完全是回忆起来唇齿留香的味道。
有两年老爸热衷于做豆腐干,豆腐切好沾了佐料一层层码好,中间隔了油纸又用砖头压实,不几日就可吃到劲道的豆腐干。老爸做事从来随性,有一年的豆腐干明显放多了盐,齁得难以下咽,我们每吃一次就调侃他一次,如今却再也享用不到了。
老爸最拿手的是酥鲜香的麻叶儿:面用肉汤芝麻拌了,狠狠和匀了,用压面机压成薄薄的面叶儿,再由我根据他切的花纹一张张翻好……不知为何,这是当年春节我最喜欢的活儿了。
今年,是第一个没有老爸参与的年。
前年除夕,要不是因为弄丢了护照,不得不取消台湾自由行从桃园机场折返,如今的我会后悔那个春节没和家人一起团聚。
那是老爸最后一个清醒的春节。
初一回去后才发现他当时一直发烧咳嗽不止。我埋怨他一定是受寒了,就在他的后背和大椎贴了暖宝宝,还给他刮痧。
自从2012年脑梗过以后,他语言功能明显受创。虽然这个倔强的老头搬着幼儿识字书硬是重新学会了说话写字,但是明显有些迟钝和词不达意。
前年春节他最后清醒的日子,在我的询问下,他居然说了好多话。他思路清晰地讲到我的爷爷奶奶、老妈和他的青年时代、又讲起“咱们家原来是有两座山的”(这真是个老梗了)。鬼使神差地,我当时居然都拿录音笔录了下来,现如今却成了硬盘里不能触碰的文件夹。
随后的夏天他再次病重,在冗长的几次住院和手术后,春节便临近了。在他的不断抗议和我们的反复商议后,医生终于批准他回家过年。其实,我们心里都知道,医生已经对他的病束手无策了。每天三次十几瓶的各种液体,从天亮持续到后半夜输入他体内。他的血管已经被扎的得无处下针,最后只能在胸口埋下昂贵而不适的留置针。
医院里的生活也把老妈的身体折磨到了极限。姐姐、我、老妈和护工几个人都尽力照顾,却并不能挽回他逐渐消失的活力。
去问医生:“还能有什么办法?会有奇迹吗?”
医生同情又默默地摇了摇头。
只能听他的,回家。我们更希望,在西医束手无策后,中药能有神效。
和妈妈商量出院后去哪里。比起姐姐,我单位和家距离很近,自然更适合照顾他。
我去和老爸谈出院去哪里,当然这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出院后跟我回家吧!”
“不……”迟缓却清晰。随后,是一阵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般的嘟囔。
“你想回老家?”我竭力翻译。
“对了。”十分清晰的回答。然后又是一阵杂乱的解释。
“年是要在我家过的。”我强调,也仿佛强调给自己。
“那另说吧。”无比清晰。
去年春节前,老爸出院住在了我家里。
老爸病了以后,老妈的睡眠就被切个成了无数的碎片,稍有风吹草动,就羽毛一样的在无尽的黑夜里翻飞。护工也好,姐姐和我也好,去换成人尿裤或者褪下他裤子接尿都会被他呵斥。只有在老妈面前他才会温顺如绵羊,即使被老妈唠叨呵斥也绝不发飙。
他已经糊涂到不能清楚辨别晨昏,早晨刚吃过饭再问他“你吃饭了吗?”他会委屈地说“没有”。
没有人协助他不能自己很好地上厕所,常常弄得衣裤上沾染尿液。
他需要人二十四小时看护,晚上需要各个屋转圈才能找到自己的床。衰老和疾病让一向好强的老爸完全没有了尊严。即使他已经糊涂了,我却还能感受到他明显情绪不好。
去年大年初一,郑州气温回升、天蓝得让人想哭。我和爸妈一起散步,走到了附近的高校校园里。空荡荡的校园里,只有温暖的阳光、空旷的操场、无人的教室、妈妈和我……还有步履蹒跚却坚持不肯坐轮椅的老爸。他应该是相信奇迹的乐观老头儿吧,当时还笑着跟我们说,“看!早就该出院了……”也许是中药起作用了,也许是家的气氛让他心情愉快,他会走了、说话也好一些了,我和妈妈几乎都相信奇迹出现了!
那真是个快乐的春节啊!虽然老爸的春节大餐只能是各种营养糊糊加各种蔬菜糊糊了,但是一家人在一起真地很快乐呀。
之后的几个月,他再次迅速衰老迅速萎缩下去。命运之神把精气神一丝丝一缕缕从他身上抽走,直至他灯枯油尽。
那个坚强的、倔强的、固执的老头,缩成了一个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的柔弱的小孩,再也不能用他伟岸的身躯为我挡风遮雨。
我无数次在暗夜里流泪,自责自己在死神面前的无能。在曾经狂风呼啸般流逝的岁月里,他就是荫蔽我的大树,收容我的港湾,我的快乐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子欲养而亲不待” ……如今我人到中年依旧不够强大,尚未好好反哺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今年的春节,只少了一个人,就完全不热闹也不快乐了。我们都轻描淡写忽略着一件事,那个倔老头儿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边开车边乐呵呵吹着口哨儿了,再也不会用口琴声逗家里的狗狗唱歌了,再也不会坐在副驾驶,左手搭在手刹上,对我吼:“开呀,怕啥呀!唉!别胡踩刹车!”
这个春节,老头儿,我才不给你摆碗筷、摆酒杯。
咱俩那么熟了,回来了就别客气。
想吃啥想喝啥,自己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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