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扑在脸上,有点疼,我们极目四周,心下的慌乱不言而喻:这眼镜必须得配好!
要不是后面来的两个顾客,这会儿说不定,新眼镜已架在女儿的鼻梁上,我们坐在温暖舒适的炉火旁,享受着分别前,这个语重心长的夜晚,说说女儿出发前,那些未曾完善的行李。
明天拂晓,女儿将踏上远行千里的求学之路。那副坏了的近视镜,显然担负不起,将来寻觅知识的重大责任。一只镜片裂开一条碎口,一只镜片模糊不清。
女儿说这会儿,眼镜店该关门的都关门了,一脸愁苦。天黑前,她本可自行配好眼镜的。
只是在我的一味坚持下,这会子,让女儿如此难过。嘴上说不急,心下也什么似的,沸腾开来。
县城十字路口,是眼镜店密集集中的地方。抱着愧疚,在林林总总店铺的门脸间边祈祷边搜寻。那些装修考究的店铺,业已黑灯瞎火,一片寂寞。
我感觉到女儿的焦躁。八点刚过,一定有营业的眼镜店。这番安慰着女儿,心里想着,要真找见一家配眼镜的,即便比平日高上许多的价位,我也会毫不犹豫的掏腰包走人。
农历正月中旬,街道上的私家车和依然忙碌的的士,在明明暗暗,路灯筛落的阴影里,幽灵一样的穿行。偶尔路过的行人,和我们一样,瑟缩着脖颈。空中散漫着孟春的阴冷,夜风扑打到我们身上,和围巾以外的脸部。推着电动车,在冷冽的夜风里,我们一次又一次,紧了紧自己的外衣。
希望在一点点破碎,起先鼓起的信心,被夜的深重悄悄碾灭着。
突然,在十字路口,东街拐角的地方,一间眼镜店,赫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门脸上面,亮着黄黄的小圆灯,柔和亲切,又敦厚端庄。
店主是一位六十左右的中老年男子。我们进去时,他手上正忙着一堆拆碎的零件。鼻梁上支着一只方形的白色眼镜。看见我们,就放下手上的活。
听说我们配眼镜,就从高处的架子上,拿下两盒冒起的塑料包裹。说一包的镜片防辐射,一包是高级的树脂材料,养目又轻便。
店主是个细致的人,听女儿说,好久未曾测验视力了。说也不能依先前的近视标准。就把女儿领到店铺后,验视力的竖牌处。牌子白底黑码,倒着的,顺着的,嘴巴朝左朝右朝上朝下的。尽管店铺昏暗,他认真的让女儿走近点,走远点,再走远点。如此几番,验好了度数。
我们敲定了一款抗辐射的镜片。
你们选的太对了。现下这款东西可时兴了!孩子们整天的摸着手机,眼睛总爱盯着电脑,小小年纪,近视一个比一个重。我这儿就有一个三岁的娃娃,一只眼睛斜视,一只眼睛近视,也不知是先天遗传的,还是后天造成的。这娃娃我看着都心疼,一只眼睛戴着圆厚的矫正镜,剩下的那只,哎——不得不配戴上近视的镜片。这么个小孩,这样的装备太重了。
说完,店主摇了摇头,又一声叹气。找来一块海绵,左手戴上白色的棉手套,像个外科医生般的捋紧自己的袖口,开始在店门前,右首木制的小框架内,摸索出一根简易的锯条。
小框架摆放在一张四方的木桌上,陈旧又笨重的程度,不能让人质疑它的实用和价值。
店老板抬了抬自己的眼镜,在屋间的玻璃柜台上,划拉好镜片的方圆尺寸。就着门边框架处的一角空隙,一只手伏在镜片上,并且紧紧的摁住。那只戴手套的手,抓牢锯条,刺啦刺啦地工作起来。
路灯和屋间的灯光,昏茫凄迷。店老板斜着肩臂,身子一半微微的收缩起,作出墩立之状,熟练地,在工作了几十年的,那张油漆剥落的工作台上,辛苦而掌握分寸的操作起来。偶尔桌子发出吱吱吱的震响,上面的小木框也跟着一起晃动。
生怕他一不小心弄碎了镜片!
你怎么不弄台新式的配镜机?那样既省力又快捷哎!
有的,有的,只是前段时间坏了。
坏了呀!那就修修呗!要不,再购置一台时新的!
那得好几千呢!唉——像我这个小店铺,同样的材质,在别的大店铺,三四百的价位呢!我仅收人家百多块钱。从没抬高过价位。
孩子们呢,又不愿从事我这个行当。自打从服务社的集体单位散伙出来,我自己单干了这几十年。习惯了这份工作。孩子们既便说了许多回,让我赋闲,在家养老的事情,就全当没听见。
六十岁的年纪,我觉得自己还行。并且害怕,自己真若歇下来,就荒废了这多年的技艺。那样,我有多难受。你知道的,一门好手艺不好学,边学边干,还得琢磨许多的窍念。能干动一天算一天。这样干着,我觉得自己还像个年轻人一样,有用着哩!要真让我歇下来,我会不好受的。那样,没了自己习惯的工作,没了精神寄托,我也许会闲下毛病,也觉得自己真的无用,也真的老的不得了了!
我们坐在一张,土里土气,失了漆的高长木凳上。那是从前农村和乡镇上,家家户户,必备的窄长木条凳。也是老时代坐席口,首选的长木凳。在他家店铺,还有这样的坐具,我敢说,在县城所有做生意的大小店铺里,他家一定是唯一存留的商家。
店里的电棍,吊儿郎当的悬在空间。有的上面,甚而失了电棍的影子。金属的缆绳垂挂在那儿,就像丧失了生育能力的老妇人,年老色衰,暴露着沧桑和迷茫。
几面墙壁上,挂满了长的,圆的,方的,大的,小的,老的,新的,各式各样的钟表。一边柜台上,是一些热情有余的闹钟,下面的玻璃展柜里,陈列着漂漂亮亮的男女式手表,黑的,白的,金的,银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进门另一边的玻璃展柜里,码放着各种款式的花镜,以及一些色彩鲜艳的太阳镜。
店老板这会子用的那个咯吱咯吱响的工作行头,二三十年前,在街上远远的看见,心知肚明,那是些配眼镜修钟表的地方。它们一张张盛放在,老百货大楼前面的空场子上。一应工具,挤挤闹闹,圈在这梯形的小木柜内。可以为顾客修电子表,可以换个电池,也可以刻章子配眼镜。从事这个行业的,大多是本县服务社的下岗职工。
一晃,遥如当年县城的老风景。
你这样的操作,不怕弄坏镜片么?我还是没忍住自己的耽心。
不碍事的,几十年了。打十几岁起,就入了这门行当,哪样物件摸起来,都像自己熟悉的身体和手足。不会错的,闭上眼,也能干好自己手上的老活。
他把两只切割好的镜片,在我们眼前晃了晃,又走到店铺后面的柜台那边。柜台下面的地方,店老板开动自己的打磨机,继续猫着腰,一丝不苟的工作着。
你怎么不打开那机器上面的小灯呢?
不碍事的。看见上面的小灯泡了吧?可惜它是坏的,还没修好!有时提醒自己,记得修修。一忙,白天忘记,晚间想起,真是健忘啊!
这会子, 他也好像因自己健忘的毛病而懊恼不已。
不过,干起手上的活,一点也不碍事的。
他这样大大咧咧,胸有成竹的样子,反倒让我更加得提心吊胆:他若把镜片弄的不伦不类。坏了材料?又误了这么久的功夫。一旦不是我们满意的那类样式,怎么办?我们真该扭头离去吗?留下这瞠目结舌的店铺老板,让他平白无辜的,忍受下这多久的煎熬,有劳而无获,那也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正在胡思乱想,店老板已然磨好了手上的镜片,用一块软布擦拭去上面的粉尘杂质。并轻轻松松,放进我们选好的镜框中,让女儿戴上,对着镜子看看。
镜片光洁如处子,经红色的边框衬托,简直完美无缺,珠联璧合。
女儿戴上,歪了头看,并斜着眼,做了几个眼神的小动作。
小店薄利,念着咱们有缘,以后多光顾几次,就满意了。
心里忐忑着价位的问题,进来时,心下着慌,连配镜的价位也没支问一声!
“你们——一百二十元吧!”店老板阔利的对着我们。
“你说——你说的可是一百二十元?”我重复了店老板的话头,心下含糊着自己是否听觉有误。
“是啊!——我可是从来没抬高过什么价位的,能干出来,见点薄利就好!”店老板脸面有点凹形,没有突出的颧骨,白皮肤上没有什么血色,嘴巴薄而宽阔,微微上翘,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头,还包在自己的口腔里,这会儿还没能说完似的。
付款时,女儿对着店老板,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街道一片安静,夜里十点钟,冷冽的风,在街道上回旋。不知怎么,心上热乎乎的。一路上感叹着,店老板精湛的技艺。同时,有种酸涩的东西,从胸腔间袅袅泛起。敲敲打打的箍桶匠走远了,钉盘钉碗的走远了,许多拥有绝活的老工匠走远了。
不久的一天,这家朴实无华的眼镜店,也会默默的消失。眼镜店的老匠人,也会带着他热爱的眼镜事业,带着他真诚的行业操守,悄无声息的,被这无情的时间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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