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

图片来自我自己

我又想起了那个女同学的微笑，我想我的人生应该还没完蛋吧，因为还没真正开始

1.

王老师站在黑板前，正用一个款式老旧，颜色泛黄，但是大到离谱的木质三角尺给我们解释着如何画两条平行线，边画边念念有词。

“假定黑板是一个平面，直线A属于这一平面，那么通过平移的方法产生了另一条直线B，这两条直线叫做平行线，它们相似，可以无限延长，但是永远没有交点，就算超出黑板的边界，到了省城，到了北京，到了美国，也没有交点。”王老师突然笑了起来，他应该是觉得自己的讲课方式特别有意思吧。

王老师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有理睬讲台下的我们。同桌老单在直线A刚出现的时候就已经睡着了，他睡之前跟我说让我看着点，万一点名了叫醒他。我完全没有睡意，并不是多么喜欢这节课，只是觉得王老师有点可怜。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拿过省奥数比赛的冠军，还有机会代表国家去美国比赛，但是由于出不起路费而放弃了。其实我觉得现在的他也不差，起码我们的数学成绩掌握在他手里。

头顶破旧的电扇丝毫驱散不了夏天的炎热，它慵懒的旋转让我想起了学校小卖部那个收钱的阿姨，不管你有多着急，她总是慢条斯理地问要不要再拿点什么。窗外的知了在午后的烈日下叫得更加厉害，它们之间好像有种天然的默契，总是一起叫喊又一起沉默，然后又一起叫喊。语文老师说这叫声是对爱的渴望，我觉得不是，换做是我，在这般单调无聊的阳光下也会喊两声解闷。

“老单，醒醒，下课了。”再刺耳的铃声也没有用，我推了推老单的胳膊，他一下子就弹了起来，然后迷迷糊糊地笑着，对我说他做梦考试考了全校第一，他爸给他买了个游戏机作为奖励。

2.

我也经常做梦梦到我爸，有一段总是在我脑子里反复。

我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玩玩具，我爸突然冲进家门，把我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笑着对我说。

“我们要发财啦！儿子，以后爸爸给你买全世界最好的小汽车！”那个时候我应该还很小，小到不理解发财是什么意思，但是听到小汽车就无比高兴。坐在我爸肩头，我也跟着他一起大笑起来，他一上一下地跳着，我也一上一下地晃着，手里一直握着一辆三个轮子的小汽车。

我妈被我们的笑声吸引，从厨房里走出来，然后我爸把我放回沙发，就推着我妈进了房间。他们应该在说些什么，但我完全不在意，心里想的只有小汽车。后来我爸拖着一个大箱子就出门了，临走前对着我笑了一下，我妈却是一脸愁容。

这个梦太过真实了，以至于我完全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我爸后来就再没有出现过，我没有问任何人为什么他消失了，因为我知道是我做梦把我爸梦没了，我尝试了好多次，希望再做梦把他梦回来，但都没成功。

后来，家里总来一个叔叔，我妈一看他来了，就笑着塞给我几块钱，让我出去玩买吃的。有钱拿自然高兴，我总是花一半留一半，我想攒钱买辆真汽车，开车带我妈去找我爸，因为他还欠我好多辆全世界最好的小汽车。再后来，那个叔叔也不见了，这次应该不是我的责任，我从来没有梦到过那个叔叔。我妈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更加爱笑了，她对着我笑，对着窗户笑，对着电视机也笑，可能是刚巧播到什么搞笑的新闻吧。

3.

放学后回到家，我妈已经把晚饭做好了，正坐在餐桌前等我。我不喜欢在外面吃饭，一来是为了攒钱，二来是觉得家里的饭特别好吃，以前我爸总夸我妈手艺好，抓住了他的胃。

“快来，儿子，尝尝妈妈今天特意为你做的糖醋排骨。”我妈笑着对我招手，然后夹了好多肉放在我碗里。我吃了一口，咸得要命，好像是整个人掉进了盐缸里，但是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笑着说特别好吃，然后又猛吃了几大口。这段时间应该是有什么特别的电视节目让她走神了吧，不然不会这样。看到我吃得很起劲，我妈笑了。我想让我妈一直笑着，不想看到她哭，所以吃点咸东西根本没什么，多喝点水就解决了。

饭后陪我妈看了会电视，她今天好像笑得特别开心，连看插播的广告都在笑，我也很开心，陪着她一起笑。不觉夜深，把我妈哄睡着后，我想今晚再试一次，这次一定要把我爸梦回来。

世间总是事与愿违，我没有梦到他，但我梦到了和我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她站在河边的一棵大柳树下，微风拂动着柳枝和她的头发。她站在那冲我笑，好像还向我招手示意让我过去。平时在教室里我根本不敢靠近她，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可是在梦里我变得特别勇敢，迈开腿向那棵大柳树跑去。我跑得很快，像是在飞一样，就在快到的时候，她和树还有河瞬间消失了，面前变成了无底的断崖，没来得及停住脚步，我就掉了下去。

一下子我从梦中惊醒，躺在床上看着周围的一切。衣服，书本，模型，每一件曾经让房间凌乱拥挤的东西，此刻却因为沾染了我的指纹和气息而赋有安全感，让我从坠落的惊恐中恢复过来。感觉内裤里湿湿粘粘的，我知道这是男人成长过程中的必经之路，并没有过多在意。

4.

我这样的年龄应该没能力理解爱情，对她的感觉也谈不上喜欢，我只是经常偷偷看她的笑。不像班里一些女生那种肆无忌惮的大声狂笑，她总是带着嘴角微微翘起的微笑，让我觉得安静。王老师的笑，我爸妈的笑，甚至连老单的笑，这些笑容背后似乎都隐藏着不可明说的秘密，可是她的笑没有，那个微笑是实实在在因为开心，单纯干净不掺杂任何其余。我羡慕那种笑容，经常对着镜子练习，可总觉得不像。

一天午休的时候，老单偷偷地往我桌洞里塞了一样东西，笑着对我说看的时候别被其他人发现了，是他爸从国外带回来的，他给偷出来了。我把手探进桌洞，摸到了光滑冰冷的纸张，慢慢抽出来一看，是本杂志，封面上有一个衣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大姐姐，正摆着妖娆的姿势对我笑。我赶忙把杂志塞进书包。

当天放学后，我躲在闷热潮湿的自行车库里，悄悄地拿出那本杂志。那个大姐姐的笑容和姿势都没有变过，让我看得心跳加速。借着门缝里透出的微弱光线，我脱下裤子，眼睛盯着大姐姐衣服遮盖不到的地方，手自然地做着重复的动作，似乎是在向全世界证明自己已经长大。

最后的一瞬间，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王老师从来不想做一个中学老师，我做再多的梦也无法让我爸回来，我妈现在爱笑也不是因为开心。其实这些我一直都知道，但总找其它的解释，不愿意承认。我觉得笑比哭好，只要还能笑出来就有希望。

我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女同学的微笑，我甚至都忘记了她叫什么名字却只记得那个让我安静的微笑。现实中她从来没有对着我笑过，所有的记忆都是我偷来的，我也不奢望她能对我笑一下，因为我还没练习好，万一回应得很奇怪怕她讨厌我。我觉得封面那个大姐姐的笑容好像变了，变得不再让我兴奋。都没有翻看杂志的内容，我就把它塞进书包，准备明天还给老单。

夏日的阳光对世界还有留恋，不愿意早早离开，我打开车库的门觉得有些刺眼。现在我就想赶快回家吃饭，陪我妈看电视。

5.

王老师曾经在课堂上说过：如果有人不相信数学是简单的，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人生有多复杂。记忆中他是笑着说完这句话的，但我们好像没有一个人听得懂，和一群人生才刚刚开始十来年的小孩子谈人生，应该有些早了。

期末考试结束的当天，我和老单躲到学校操场主席台后面一个没人经过的角落。他从书包里掏出两根皱皱巴巴的香烟，然后把其中一根递给了我。

“老夏，这是我爸从国外带回来的，可贵了，我趁他睡觉的时候摸了两根，给你一根尝尝。”说着老单点燃了他手里那根，深吸一口，然后慢慢吐出一团烟雾。他动作熟练，应该不是第一次抽烟。

“老夏，这次考试我又考砸了，我爸肯定会打死我的。我觉得我的人生完蛋了，我肯定是得了抑郁症，现在心情超级烂。”

“最后那几道大题你没抄到吗？我一直把试卷挪出来给你看的。”

“没有机会啊，那个狗屁监考老师一直在我边上，我都不敢抬头。”老单又吸了一口。

“老夏，你成绩那么好，将来肯定能考上好大学，然后离开这里。我是绝对考不上大学了，实在不行就跟着我爸去国外做生意。”

我开始有点替老单的未来担心，新闻里的国外要么就是战争，要么就是灾害，人们的生活应该很艰难吧，我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至于离开这里，唯一让我离开的理由可能就是去找我爸，可是这个世界好像跟着我的年龄一起在长大，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起。

我模仿老单的动作，也点燃了手里那根烟，轻轻吸了一口，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呛人，可也没有大人们抽烟时的那么享受。夏日傍晚的微风带来了些许的凉爽，知了还在一阵一阵地表达自己对爱的渴望。我又想起了那个女同学的微笑，我想我的人生应该还没完蛋吧，因为还没真正开始呢。

我拍了拍老单的肩膀，笑着对他说。

“别抑郁了，去了国外记得给我写信。今晚去我家吃饭吧，我妈现在肯定已经在等我了。对了，多带瓶水，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