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暖(八)

作者: 慧聚人生 | 来源:发表于2020-06-02 10:07 被阅读0次

          天冷了,正是我们拉磷石跑运输的日子到了。这是人们说的赶大车,跟皮车就是好营生,出门子一天能领二毛钱的补助,拉砱石还有装卸费。一趟下来,能有两块多钱的现票票,这诱人的现票票,调动了人们的积极性。全村有二十多辆皮车,往返于磷灰矿与柴沟堡之间,三天一趟,雷打不动。于是,那顺口溜就出来了,‘车轱辘一转,纸烟不断。鞭子一响,赛如县长。’咋看起来,也实在是惹人羡慕,可人们那能看到,跑大车的艰辛与苦累呢。

          跑大车,像被绳索捆绑着一样的,完全不在乎多么的艰辛与苦累,完全由不得自己选择与拒绝。人与牲口常在一起,怎么也跑不脱栓在车上的一条条绳索。每天后半夜,未等鸡鸣,妈妈就给我把饭做好了,我睁开睡意朦胧眼,看那搅好的玉米面拿糕,就得起来。站在一边的妈妈,她一个劲地说,‘多吃点儿,能顶这一天,还不知道啥时能回来。’我是瞌睡大,妈妈的话我是一句也听不进去。每次出门,父亲就会问,‘敢走,不敢走。’我总说,‘敢走。’我知道父亲成天是在夜里走路,他不怕,我也不怕。但我只要往街外一走,或许是冷得,我就要打个寒颤,就会立马清醒。从村西头走到东头,摸着黑,贴着墙。午夜过后,连鸡狗都不叫的街上确是静寂。要说不怕,那是假话。眼前是幢幢黑影,身后是瑟瑟响声。随之,我就想到了往年陈老汉得那狼鬼的故事,最怕走到‘鬼街街。’我是不敢回头看看身后的动静,捂着湿乎乎的鼻子,匆匆的朝饲养院走去。只要有了骡马的气息,路上的害怕全忘了。这是一套与牲口的一会儿忙乱,赶车上路了。

          四辆皮车一上路,我们几个跟车的,都跳上车,手握着磨杆拉带,就是下坡,也懒得下车。皮袄紧紧地一裹,就是管不了寒风吹打的双腿,将身子蜷作一团,挨靠着冷冻。黑夜行路,没有说话的,就是赶车的也不吆喝牲口。默不作声的人们,就想迷糊一阵,补上一觉。其实,哪能睡得着呢,睡不着,也在车上眯瞪着。而这会儿的车官儿们,大多不坐车,两手背后,夹住着鞭子,跟着牲口往前走。虽然看不清他们脸上不高兴的样子,但也知道,他们是在给跟车的脸色。

          朦胧的旷野里,没有车官儿们催赶牲口的吆喝声,只有牲口踏着坚硬地皮的清晰声响。听着这流水般的声响,仿佛是极有节奏的声响,在沉寂中敲响了。眼前已是黑乎乎的山峦,路也随着水流逆向,往北延伸,车辙交错的山沟路,已是步步登高了。三个牲口拉着空车,都踏着碎步,显得吃力费劲。我们当然不能坐车了,心疼三个牲口拉了个空车,已经是大汗淋漓了。人们跟着车缓步前行,路在沟底绕着一座座山峦, 山并不高,却绵延纵深。越往深处走,其实就难寻路了,这山里的路,天天有变化,暗冰潜流,雾气迷蒙。摸黑走路人和牲口,都会绕来绕去的不知路在哪里,打个趔趄,爬起再走。

          走到山的深处,看到一个个幽黑的洞口,就到地点了。人们走了半黑夜,仅为抢占一个洞口。抬头看天,天还没亮。那矿里的工人还没有来,找个背风的埃头下,燃起一堆火。人们围着火,一起动手加柴,找干柴的我们,走进了砱灰洞里。洞里是不冷的,黑暗中,借着几根火柴的光亮往里钻,抬头就是看似就要脱落的石头,一块块悬在头顶,我努力地看洞里的危险处,却找不到哪里是危险的地方。倒是看到顶着的几处支架,感觉给了我胆量。猫腰,歪头,左右躲闪地摸入洞的尽头。

          猛然听得一阵‘扑棱’声,惊起宿眼的山雀。我们几个几乎同时喊出‘抓住吃肉了。’赶紧脱下皮袄,遮住洞口。在黑乎乎的山洞里,全是惊慌的山雀乱飞乱撞,要真正抓住乱飞的山雀也不容易,只有撞在洞壁,一时失去反应的山雀,才能得手。我们喜滋滋的拿着几只山雀出洞,一看,这山雀也实在够大的。放进火里烧烤,一股焦糊的肉味儿,飘在这山沟里。这虽然是一阵最无聊的等待,却总能生出事来,几只鲜活的生命,咋能想到遭到厄运。

          天已大亮,火也熄灭。烟熏火燎的人们就像穿越了古今,不知道有多么漫长的等待,抢占洞口似乎是正常的选择。起早的还不算下辛苦,真正的抢占洞口是在这里过夜。砱灰石吸引着四路八下的人马大车,一起拥挤在这里,人们没有半点牢骚,等待的时间,在这里已失去等待意义。凌晨的是人最困的时候,人们却要行动了。一个个缓慢的挪开火堆,才露出一张张憨厚的脸。随手一抹吃了山雀的嘴,还是再裹紧疲惫的身子,迈动开就要冻得麻木的双腿,去喊醒正在打盹的牲口们。

          工人来了,并不是指望他们能给备好砱灰石头,而是在洞里把电石灯点亮,而后就坐在洞口等着出个票据。其实,所有的工具早就握在我们的手里,等了半黑夜,唯一的希望,就是早装车,早回家。把本来是工人干得活儿,我们全干了。

          人们把皮袄都脱了,开始推砱灰石。每次进洞都得看看山洞尽头的掌子面,嶙峋突露的岩石,挤夹在人们的头顶,先用稿头撬落就要随时掉落的岩石,那头顶高处,就无法判定危险性了。我们在这里没有犹豫,没有退却。只有趋于上古的勇者,只有还原生命的本真。洞里弥漫着电石灯的黑烟,发酸的眼很难看清仅有一小车宽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坑道,更为确切。坑道是在岩石中开挖进去的,是循着砱灰石的走向开挖的,坑道几乎是迷宫般的呈现在眼前,或高或低,拐来拐去,狭窄而幽深。在里面看不出浑朴,只有奇险。推着满满的一车石头,从坑道出来,时而双腿扒岔开,用力控制车子的飞跑。时而弓腿,使劲儿推车上坡。这一高一低的折腾,人人都是满身大汗,还得随时躲闪可怕的大石头悬在眼前,从夹缝里腾挪出来一车砱灰石,实在是让人使尽本领。我们这八个人,要推够二十多小车砱灰石才能装满四大皮车。因此,凡是洞里头的黄石头,全都装在车上。谁还管它砱灰石,还是废料。从矿山到柴沟堡火车站台,有关砱灰石的品位质量,无人过问。这样一来,人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曾有的人在洞外的山头上寻找,看见黄石头就装在车上。

          我推着车出了坑道,摸去流到眼里的汗水。顾不上停下来,让山风吹干湿透的衣裳。只顾看一眼,推出来的砱灰石。心里默默盘算着车数,‘嗯,快推够了。’回头转身,又钻进了坑道。人们在这会儿把一切都忘了,忘记了乏累,忘记了自我,甚至忘记了生命危险。只是惦记着推出几车了,到时候才能装车回家。

          于此同时,骡马在沟底,静静地等待我们。我们从坑道出来,那些骡马总会看上一眼,它们仿佛明白,人也并不轻松。停下贪吃衰草的嘴唇,用惊惧的眼神,看滚到跟前的石块。侧转身子,躲到山沟的衰草间,惊恐的喘着粗气。它们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它们咋能知道人比牲口更着急。

          装砱灰石回家的时候到了。这是人们最盼望的,也是人们最担心的时刻。起车下坡,坡陡车重。在这一刻,所有的人都要紧张的尿上一泡尿,裤带紧了又紧,就连骡子也吓得一次次尿尿。皮车在陡坡上,装着四五千斤的重量,压在辕骡身上,压得骡子的四条腿不停地倒来倒去。赶紧往后车盘上站人,四五个人一起站上去,都不见减轻分量。骡子的两眼睁尽了,在骡子的眼里,是重压与慌恐的神色,还有一种悲壮的气势透射出来。

          这时,并不是可怜的骡子的时候,该是需要一股勇气,移车下坡,才能立减骡子的压力。赶车的黑大个子,抓住辕骡的扯缰,谨慎的吆喝醒牲口。一起车,惊险的一幕就在跟前,车窜坡了。车从陡坡直窜到坡底,陡坡正对着迎面的峭壁悬崖。只听到‘哗啦’一声,车翻了,骡子倒了。人们慌恐的往坡底一看,还好,人和骡子都没事。再回头看,车辙中间是一道新开得土沟。这把人们惊得目瞪口呆,简直难以相信,这硬邦邦的地皮,竟然是骡子四条腿蹿在一起,生硬戳开的土沟。黑大个子紧抓的那根扯缰,还在手里,是他使劲全力,拽住骡子,或是骡子的拼命,配合了他的。脸上还有惊愕神色的黑大个子,看着这一道骡蹄子戳开的土沟。让他无法说出,是骡子救了他,还是他救了骡子。

          车又走开了。一辆跟着一辆顺沟出来,听着皮车磨杆的‘吱呀’声,仿佛盖没了窜坡的恐惧。一出沟,心胸开阔了,那悬崖下的惊险一幕,似乎就忘了。人们把一次次惊险,当作家常便饭,骡子跌倒了,扶起来。车翻了,再收拾干净,装在车上。这里似乎把恐惧化作成一种坦然,生命的可贵,在这时变成了忘我意识。车一走开,依然是有说有笑的,无畏激情充溢在车轮的滚动中,不得不承认,这坦然中隐含的却是无奈了。

          让我奇怪的是,真正的害怕不在路上,也不在翻车的地点,而是在车马店的土炕上。害怕是在来自四路八下车官们的口中。在车马店里,那面对面的对口土坑上,在一屋子混杂的烟雾和臭气里,那骇人害怕的讲说,把人们的心收紧了。在事实上的与拉砱灰石有关的事故中,车官们口中的生死,是那么的随便,那么的毫不珍惜,那种活就活,死就死,在他们看来已失去了恐惧心理。或许真正的事实,没有轮到他,他们才如此说大话,他们只是坐在吹牛的炕上能说,把真正的害怕,却藏在自己的心里了。

          我想,这些赶车的人们,应该是同样的心理,车官们所讲述,在同一车道上,惊险与失去命的人,都与拉砱灰石有关。砱灰洞的坍塌造成的事故,拉砱灰石的皮车,夺走了人的生命。而这些骇人的话语,在车道间传来传去,并没有阻止了滚滚的车轮,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走了。而且一次比一次拉得多,一次比一次跑得快。人们趋行于这个存在着危险的车道上,却从没有人有过退却的意思。似乎那些事故确实与自己无关,那个没了命的人,既不认识,又无相干。于是,有这样想法,也就掩盖了危险,淡化了惧怕。

          柴沟堡二大队的车马店,是我们常住的地方。每回车到大店门口,人们就跑进去抢占炕头,我是不喜欢睡炕头的,最爱睡到挨墙的一角。妈妈给我用乱皮子拼对了个褥子,这褥子给了我温暖。在严寒冰冷的路上,这份温暖与我贴在一起。不管是半夜或五更,扛着打点好的行李走了,这厚厚的褥子里,裹着玉米面和山药蛋,我就冻不着,也饿不起了。

          跑车就凭起得早。就是往东去柴沟堡,我们也经常是清五更就得走,从饲养院一出来就得‘抢上坡’。那冷膀的牲口,立马就要使大劲,实在是七抽八扯的牲口,总是叫不起套。这时,全凭车官儿们淋雨般的鞭子抽向牲口,那吼叫似的吆喝声,仿佛要吵醒了整个村子的人们。车在坡上吊着,我在车后扛着。两手还抱着一块大石头,要随时放到轱辘底,不能让车再倒回来,能挪一寸,是一寸。皮车十分艰难的在坡上吊着,车官儿们吆喝声渐渐放低了。那鞭子不在硬往牲口身上抽打了,一副与牲口妥协的态度,绷起脸来。停了片刻,重新吆喝牲口,只见三个牲口一起奋力用劲儿,车竟然那么轻松地爬上了坡。人们醒了,真正的好车官儿,并不给牲口上硬的。

          好不容易上了坡,绕过大墩子就是下坡。这一上一下,便是古城村的地形。我带着满身汗水,拽紧磨杆,站在后车盘上。寒凉的风迎面吹来,一个寒颤,让我生成出一种无言的单纯,单纯到只有手中的磨杆拉带,单纯到满眼傻看星斗。冷月星稀的宁静,被刺耳的磨杆声划破。长长的下坡路一落平,就是新平堡了。皮车磨杆的‘吱呀’声刚刚一停,领头的皮车又掉进了新平堡东河湾的冰窟窿。人们都不抱怨,或许这是早已预料到的。赶紧忙着刨冰,撒土,重新装车,又是一阵忙活,天已大亮了。

          迎着朝霞,一路向东。路好走了,人们的心情豁然开朗,脸上泛起那种赶车人的自信,真正有了那种大鞭一响的劲头。人们坐在车上了,车还是这车,马还是这马,这会儿,简直就是快马轻车了。半路上,要打尖,吃饭,再赶路,大清早,我们就进了马圈湾店里。村子里的人,有点吃惊了。哪有这么早就住店的,真稀罕。可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已经折腾了半黑夜,走了三十里路了。

          谁还管他稀罕不稀罕,人们匆忙卸车,把喂上牲口。然后把几只干粮口袋放在一起,拿起秤,一种公道和认真的态度写在脸上,秤得玉米面没有头高头低,公公平平。每人斤二两玉米面,打拿糕。一伙人吃了个风雨不漏。黑小擦着满脸的汗水说,‘我这个人就是有个毛病,’人们睁大眼睛问,‘咋啦,’等了半天才说,‘我一吃饭,就出汗,你们说咋了。’‘哎,是灰话。’你看,哪怕是一句灰话,也会让人们有了追问的兴趣。一顿拿糕,把半黑夜的劳累全吃没了,人们撑着实实在在的饱腹感觉,那人们打趣说笑的兴致自然是有了。

          我在好多方面不及黑小,因此常常甘拜下风。虽然我的个子比他高出一头,可黑小的劲儿比我大,我并不是讨奸不干,常在一起就显高下了。一百八的大麻袋,他能踏上粮堆叠板,扛到最顶头,我怎么使劲也上不去,腿一软,就倒了。河沟拉大石头垛坝,他就拉最大的石头,小石头给他挣不了面子。人性中的灵性与良心,一全集中在他身上了,苦累中,看出一个明显的个性,争强好胜的心理,也都会揉进了命运里的。这时,他只知道海吃硬受,吃饭流汗似乎就是他的个性,人说喝酒脸红,吃饭流汗,大抵与性格有关,都是有良心的显露。

          要说跑车辛苦和劳累,也不全是。从半路打起尖,一直到柴沟堡就最能感受出的,走到这里,路越往东走,越平坦。一种超然的痛快劲儿,把心彻底放松了。坐在车上,纸烟一抽。真正是人们说的‘车轱辘一转,纸烟不断’的时候,正是我们小时候梦寐那种,有声有序的车轮滚动,正是我们向往着在这样平坦的路,才能有跑起来的行程。我清楚的知道,路,只有走过坎坷与艰难,才知平坦与畅达。而这并不由自己选择,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到了明天,卸了砱灰石,又要返回到走过的路了。照样还是去那山中,走在惊险回旋的路上。这是我们一段不停往返的行程。过年时,沿路看见新糊得窗花,而我们还是车在摇晃,人在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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