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已是深秋,一场接一场的大风,刮光了树上的叶子。看那风中的树,只有枝条在风中爬倒拾起的摇晃。飘落的树叶,被人们一次次搂没了,只剩下那可数的几片树叶,在风中绕着树干打转儿。曾是一派欣荣的草木,庄稼看不见了,就连那庄稼的根子,也叫人们刨起背回家,旷野又是一片枯黄,黄土地又显露出本来的面目。还没封冻的大地,任凭冷风吹彻,人们又到了挂犁归仓的日子。
秋忙的这些日子,我老常是睡不醒的样子。乏困难耐的我,最大的奢求就是想饱饱地睡上一觉。觉得这是把一秋天的乏困,堆摞起来寻着我了,忙得时候,乏困是寻不着我的。顾不上乏困的秋天,疲惫乏困,已不会在我心思中想到。当然,我已是队里的头等劳力了。队长把大骡子,大马的靠给黑小和我,哪能让你有闲下的时候。
我跟皮车了,忙得把从小搂柴供灶火的事也不管了。父亲对我说,‘今年咱们住窑,肯定暖和,能省烧柴。’可我天天见他,大清早就背着揽筐搂柴去了。我跟皮车,那就照料不了家了,我每天都是昏天黑地的回来,父子俩谁也关照不了谁,累不累只有自个儿知道。
我从秋天拉庄稼,就跟了黑小赶得皮车。我俩对这拉马赶车早就在心头拥有,尤其是黑小,从小就爱团弄牲口。没料到,队长的一个不经意安排,就圆了我俩儿时的想法。把儿时拉马赶车,自然的触碰到了真正的大车大马。正好让我们认为这是机缘,仿佛那骡马大车在等着我俩似的,实在让我俩开心的。我俩是不用锄地,也不用割庄稼。那我俩就义无反顾地接受这从小就喜欢的营生。
黑小好像口气很大,有着从来不愿服输的个性,他理应在车道间是一把好手。他十来岁就能扬鞭策马,在摆弄牲口上,那真是毫不含糊。多么烈性的骡马,只要在他手里,都会乖顺听话,他手中的那把鞭子,打理得顺溜得劲儿,那皮鞭子上再加上皮梢子,真有好车官儿的派头。黑小他是个头不大,可他手头有劲儿。一声响鞭过后,一看,那牲口的身上,就是一道血珠子,而且他是指哪打哪。
按说黑小,他有着随和的性情,却常常显露出气傲与征服的眼神。看他那紫铜色的脸上,经常窝着不服输的汗珠。汗水中,似乎隐藏着贫穷中的虚荣心理。在他身上集聚了憨厚的天性,把自己的情感与脾气,一起抛向似乎通得人性骡子。他给骡子摆弄个红缨子,那根绷头绳,拽起骡子的头,高高仰起,威风凛凛地惹来好多眼睛。‘你们看,人不在大小,这活儿在那放着来。’黑小两腿岔在车辕口,鞭子一挥,房大的一车豆子,四平八稳的拉进了场面上。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目光一起落在好像是打回胜仗的黑小身上。‘这不是说,车装得好,拉得又多,谁不夸赞来。’这是队长夸奖的话。
一车豆子,摇晃着从人们的眼前走过,可谁也看不见,跟着车后头的我。谁能知道,王家坟几块地的豆子,是我一个人抱上车的。那么多的豆子,我得弯下多少回腰呀,整整装了一后晌。这黑小硬是要逞强,非要一车拉完。这英雄背后的英雄,实在是难当呀。
近年来,有个奇怪的现象,打不下粮食就换队长,而是专挑劳动苦力好的社员来当。今年秋天,又换了队长,新队长是很有名的受苦人,在他的带领下,紧张的收割,没用几天就结束了。而后期的碾打,就迟迟不能结束。全队的人马,齐聚在场面上,切谷子,捆干草,碾打,粮食进库,一连串的生活,忙活得队长总不着调。保管员,会记,分配员,白天黑夜连头转。他们是叫苦连连,熬得红红的眼睛,看队长有多大本事,或许还想给他难堪的意思。那队长没有别的办法,让大伙吃上一顿好饭,来鼓士气,于是,隔三差五地就偷吃开了。
他们吃得并不是心安理得,常常是在后半夜偷吃。吃时担心让人发现。可吃完之后一抹嘴会说,‘这大集体的便宜,不占,就白不占,’对于队长来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吃,’队长又发话了。
这一回,我可真的赶上他们偷吃了。吃‘白面油饼’的消息是由会记挤眉弄眼的告诉我,偷吃,必定要做得相当隐秘,上场面加班没几个人,人们知道加班是个引子,吃饭才是正戏。
半夜过后,秘密行动。这顿饭,对我来说真是几年都不会遇上的好事。‘白面油饼’多么诱人的好饭,难得队长今天让我吃这顿犒劳饭,他能同样看待我,觉得我今个儿是多么幸运呀,这实在让我感激。男人们做饭就是不行,七抓八握地一通忙乱,才把油饼放进锅里,浓香的油饼味儿,把打瞌睡的人们香醒了。隐约地听得一声鸡鸣,‘啊呀,天就要亮呀。’可那油饼还没吃到嘴里,却那油饼的香味儿,跑出街外,越过街的对面,那就是支书的家呀。这时候,听到了支书的几声咳嗽,人们就要吃到嘴里的油饼,看着也不太香了,似乎变得咽下去也并不香甜。顿时,食欲全没了,面面相觑的人们,嘴里嚼着油饼都不敢出气了。吃饭的兴致,换成了可怕的心跳,没想到支书起得这么早,谁也不敢说话,屏声静气的一家人,等着支书来被抓个正着。
偷吃毕竟心虚。尤其是队长和会记,他俩怕得更厉害。他俩的心思全在窥探外面动静,就像做贼般的坐稳不安。小心地走出去,又走进来。他们知道偷吃的事,定会惹出大麻烦,这队长和会记就别想当了。虽然我并不害怕,但我吃得也觉得实在是没趣。
天大亮了。队长一出门,就喊了一嗓子,‘一队的社员们,上场面走了。’这一喊,呼出了一夜的闷气,也惊没了袅袅炊烟,人们都往场面上走去。
一顿没趣的饭吃过之后,我失神地望着往场面走得人们。我知道人们依然是几碗糊糊下肚,还和往常一样,大概这阵子是最舒坦的时候,不饥,又不饿。而我觉得吃了油饼,并没有往常喝糊糊的那种感觉,却是满脸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那怕是人们一个正常的眼神,总是惦记着自己并不舒坦的肚子。我走在人们当中,反而还觉得,好不自在。我不知怎么还抱怨这一顿白吃的饭呢,陡然间,似乎给了我的内心平添了一种无端的阴郁。我还是希望这‘白搭秋风’的饭,以后就少吃了。其实,这也是仅有的一次,让人看起的事吧,我却没法消受了。
一场夹着雪花的风吹来,这或许是秋忙过后的告知。场面上已是零乱不堪的场面,粮食没打多,可日子没少拖。一年的场户一了,乱柴每户一堆。人们逐尘奔跑在迷蒙大风里,看不清的雪和谷糠,裹在一起向人们扑来,清冷的雪花,弥漫的谷糠。谁怕谁抢到哪堆干硬的好柴,豆箕子当然是好柴了,那根本没有别人的份儿,那是有头有面人的烧柴。人们明知道跑去也抢不上什么好柴,但人们还是在风中狂跑,为得是能抢到谷糠里,多了几个压扁的高粱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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