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霞的信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信中除过海阔天空,谈东论西,也同往日一样表达了她对他炽热的感情和无尽的思念。
只是,在信的后面,晓霞隐约提到有一个和她一块工作的男人似乎在追求她。她很坦率地告诉少平这个人的名字叫高朗,也是原西籍人,还是上面某个老的后人……
令敏感的少平感到震惊的是,她居然没有“攻击”这个人。啊啊,一刹那间,少平的脑袋像被一块矸石砸中,火星子乱飞。他随手把信扔进箱子,一个人脚步趔趄地走出了宿舍。
他心灵的湖水又被击起了千层浪花,拍打着他的全身。他感到痛,却不知痛在哪里。此刻,他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矿区的各种建筑物就像顽皮的儿童胡乱堆垒的积木,高耸的井架倾斜了,仿佛整个天空都在旋转。
他摇摇晃晃地一直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矿区,来到了东头的山野里。
“他呆立在一块收割过小麦的地边上,茫然地望着辽远的山峦和模糊的地平线。他牙齿咬着嘴唇,眼里旋转着泪水,喉咙上堵塞着哽咽。”
何其相似,这个情节。少平突然想起了早远年间的那个傍晚,他从原西中学的篮球场上走出来,恍惚地立在原西河边的情景。(他的初恋郝红梅跟顾养民好上了。)
“现在,他再一次为了爱情的伤痛,而难过地立在这里。生活使他重新扮演了往日的角色。”
生活,生活,多么可笑。
“随着一声汽笛的长嚎,一辆自东而西的运煤专列隆隆地驶过旁边的铁道。气势磅礴的火车头喷出一团白雾淹没了他。淹没!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时时都会感到被生活的狂涛巨浪所淹没……”
孙少平,你不是早就对你和她的结局做出了悲观论断吗?既然如此,那这幕残酷的戏剧早点收场又有什么不好?反正总有那么一天。
是的,是这样的,他悲壮地回答自己!
可是,当孙少平的思路从这个方面走入极端以后,他又不由得回过头来掂量晓霞信中对自己有利的话。
她还说她在爱他,想念他。
应该相信她吗?
或许她说这话依然是真诚的。
他又想起晓霞来矿区看他的那一幕幕,那亲切可爱的笑脸,那呼吸紧张的拥抱,那不想停下来的亲吻……
那么近。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喃喃地喊出晓霞的名字。他看见晓霞正朝着他走过来,不是,他握着的是一只男人的手。
是高朗。
高朗,高朗,呵,少平冷笑了一声,也忽然从恍惚中醒过来。
“你,一个掏炭小子,怎么能和那个叫高朗的记者相匹敌?别再做梦了,你这可笑的家伙!”
“当然,你……也是可怜的。他有点哽咽地对自己说。”
“太阳的最后一线光辉在地平线那边完全消失了。满天红霞变为沉沉暮云,如同火焰熄灭后剩下了一堆灰烬。”
少平也该回去了,因为他大脑里的生物钟提醒他,不久就该下井了。
失落的少平没有回宿舍,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一片最熟悉的灯火。
惠英嫂子见少平走进小院,一边忙嗔怪他怎恁久不到这里来,一边又加了个菜;王世才马上给他倒好了酒;明明竟然拉着他讲起了故事。冰凉的他在这个“家”里才渐渐感受到了温暖的气息。
今晚,他破例喝了一大玻璃杯白酒,直喝得头晕晕乎乎,两条腿像离开了地面。时间一到,他就和师傅一起出了家门,准时从那“黑口口”里钻入地层深处。
“多大的痛苦也不能打乱日常生活的节拍——这就是他精神强大的根本所在!”
“这一个晚班,孙少平几乎发疯似的干活。为了心中的痛苦,为了使这痛苦变为麻木……攉煤的时候,他把上衣也脱光撂在了回风巷中。”
“铁锹雨点般在煤堆中起落。在他旁边不远处,安锁子背对着他,身上一条线不挂,撅着光屁股一边攉煤,一边嘴里还骂着什么——他就是不骂人,也要骂骂煤溜子或铁锹什么的。”
“孙少平突然在一片纷乱中,看见溜子上拉出来一根钢梁,几乎像闪电一般朝安锁子的光屁股上戳去。在他还来不及发出那声惊叫的时候,就见从老坑里蹿出一条黑影,把那根长矛似的钢梁拼命往自己那边一扳,紧接着便传来一声悲惨的喊叫!”
是王世才的声音!
少平丢下铁锹,几步就奔到了师傅身边。
“所有干活的人都跑过来了。有人立刻用灯光晃动着,让机头那边停下了溜子。带班的副区长雷汉义也从机头那边跑过来。”
“那根钢梁无情地从王世才的肚子里戳进去,一直从后背上穿出来。”
“他死了!”
“少平把师傅抱在怀里,在黑暗中闭住了眼睛。”
“不息的热血在涓涓地流淌。这是矿工的血。血渗进煤中;血成为黑色——这染血的煤将变为熊熊炉火。难道我们还不能明白,为什么炉火总是那样鲜红……”
雷汉义双膝跪下,用自己的嘴对着那一张已经没有气息的嘴,徒劳地做人工呼吸。工友们一个接一个地过来,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企图让王世才重新活过来。
再也不可能了。雷汉义摆摆手,示意大家停止,他再一次双膝跪地,朝老战友的额头上亲了亲。就立马站起来给大家重新分配任务,生产不能停——这就是煤矿。
少平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把师傅背起来,离开掌子面。下绞车坡的时候,安锁子和其他人分别捉着师傅的胳膊腿,生怕被岩壁碰磕着——他身上的伤已经够多了。
在风门口,雷汉义自己背起了王世才。所有人只能送到这里,安锁子也想上井陪着师傅,雷汉义说你他妈的光着屁股怎上去呢?
这时,大家和安锁子自己才发现他身上是一丝不挂。(安锁子,你可长点心吧!)
当王世才的尸体在井口的报警铃声中升上地面的时候,他刚刚淌过血的掌子面上,煤溜子又隆隆价转动了……
备注:
《平凡的世界》系列。卷五,第三部第十七章读书笔记,总第26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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