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江镇往上走15里有个小村子,村子落在大山环抱中间的一片平地上。村子里人口不多,数来数去也不过五十几户人家,大伙儿插秧种地多是自给自足,但要是缺了什么日常用品或者有身体不适,还是得去镇上瞧瞧。偏这路又只有这么一条,说是大道,却顶多两米宽的路基,一边是人工砍下的山壁,一边往下看,茫茫是雾,望不到底。路面几乎没有什么沙石渗水,一下雨黄黄的泥水踩下去不知道有多深。都说下山容易上山难,镇上去村里多是坡路,像是爬金字塔,一层一层一圈一圈,眼看着这个坡要到尽头了,走近一顿足,才发现是山掩着路,让人空欢喜。
那会儿别说是有发动机、会“轰隆轰隆”吃油的摩托车,就连县城里见着一两辆单车也稀奇得很,从镇上去村子做生意或者从村子去镇里赶集都要靠自个儿的脚力,这15里路间没人家没房舍,有的尽是石壁上的杂草,高崖边的翠树和不时喳喳而过的野鸟。镇上人抱怨,挑着大担子走坡路,两三小时没个歇脚的地方,村里人也嘀咕,这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走在大路上,雨来了没处躲,次次淋成落汤鸡。民怨一起就越嚷越大,传得周边好几个村茶余饭后都寒碜这清江镇乡委会没作为,弄得村里镇上人人没脸。终于一次春涝过后,村里书记和镇上管事的一合计,决定筹款子修上几座避雨亭,15里路每隔5里修一座,朱红的油漆均匀刷在结实的松木上,弯弯曲曲的山路间多了三个可以遮风避雨、停靠休息的好地方,大家喜上眉梢称其为五里亭,小小的、大山里的村子渐渐也有了五里村的名号。
这一年村子里有户人家生下了一胎男娃,男人女人高兴坏了,家里边大姐、二姐、三姐都盼着有个小弟弟,好像家里有了男娃娃就有了新希望。男娃在襁褓里就皮的很,身体也娇贵,三天两头发热咳嗽,常常大半夜的煤油灯早吹灭了,窗子外头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正是春上农忙的时候,村里男人们四五点钟便冒着冷雨在田里弯腰插秧,四五月的晨风乍呼呼刮过来,还带有五六分的寒意。男人里边穿着一件洗得泛黄的长袖汗衫,袖子挽得老高,外面胡乱套了一层薄薄的尼龙雨衣,雨丝一开始打在上头还是一滴一滴的,过不了半个钟头已然是一条条曲曲折折的小河了。男人的脚踩进田中的淤泥里,泥没上了膝盖,卷起来的裤腿也湿掉一大片。日头还没升起,已经是满头大汗,偶尔站直身子缓一缓腰间的酸痛,目光投向最近村子的那座五里亭,看到镇上担着担子的小贩正倚着圆柱子歇息。夜里电闪雷鸣,家中早早吹熄了油灯,小小的窗户上时不时映出天边闪电撕裂的长长伤口。男人累了一天,匆匆两碗稀饭下肚就躺在床上歇息,女人带着男娃睡另一头。不知道是受了风寒身上不舒服,还是被外面的风雨雷电惊着了,男娃哭闹个不停,一开始还只是咿咿呀呀嘴巴里不停歇,到后边干脆哇哇大哭起来,不仅哭得小脸通红,小手小脚也四处乱舞乱蹬,弄得好不安生。女人坐起身子,双手环搂着男娃,一边有节奏的抖动,一边“喔喔喔”的哄着亲着,只是一点也不见成效。男人在床对面腰酸得厉害,腿上也受了寒气冷冰冰僵硬着,想到这大半夜连个好觉都睡不了,等天一亮还有一大堆的活儿,越想越气越想越恼,突然噌的一下起身,黑暗里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到了女人脸上,“女人家带个孩子都带不好,干脆明天丢到五里亭让贩子捡了去卖了去省心!”女人不做声,默默下床把男娃抱到离这屋子有点儿距离的灶房,在生火的炉子边坐下,还是轻轻摇着抖着,好声好气的喃喃:“妈的心肝娃儿不哭,妈给你讲修五里亭呦......妈的心肝娃儿不哭,妈等你长大了带你去五里亭玩,带你去镇上买新衣衣哟......”
几场春雨浇灌下来,稻子收了好几拨,男娃也渐渐长高长大了。男娃的二姐、三姐在镇上念中学,大姐却已经远远的去了一个叫广东的地儿打工赚钱了。男娃想姐姐们,特别是大姐,一年到头就只能见上两三次,每月二姐三姐从镇上回家,男娃总缠着她们问东问西:“姐,你干嘛去镇上念书哇?和我一块儿在村里上学多好,能一块玩,谁也不敢欺负我。”“姐,大姐去哪了?我好久没见着她啦!”“姐,镇上人多吗?镇上有啥好玩的呀?”男娃在村子里的小学读书,老先生用一口地道的家乡话教国文,每次听到二姐三姐嘴巴里说出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心里都羡慕的不得了。他从没去过镇上,但他知道镇上热闹,什么东西都有,男娃好多次都求着妈带他去赶集,妈总不肯,说什么人多怕走丢,等他再长大些就让他去。男娃心里闷闷的,看牛时总赶着牛往去镇上的那条路吃草,好多次路上碰着了山雨,幸好路边有亭子,男娃把牛拴在亭子的圆柱上,怔怔地看着亭子外的下山路出神,他知道这路上每隔5里就有座亭子,走完这三座五里亭就看的见镇子了,“妈不让我去镇子,难道在山上往下看看还不行吗?”男娃打定主意,每次看牛时都走得远些,每次躲雨时都在五里亭的一根圆柱子上用割草的细镰刀刻上自己的一个名字,他想等这三个亭子的每根柱子上都有自己名字了,等这三个亭子都成了自己的老朋友了,自己也就一定会长大了吧。男娃在雨过天晴的亭外无比憧憬的地向山下望去,像山间羽翼还未丰满的鸟儿急切地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男娃第一次去镇上上中学,长得和女人一般高大了。女人在山雾浓重的清晨送男娃下山,路旁的树叶都挂满了晶莹欲滴的晨露,男娃一肩担着住宿要用的棉被和换洗的衣物,一肩担着一袋子送去学校做学费的大米。一路上女人都在七七八八地和男娃嘱咐:“在学校和同学要好好处,不要像在家里一样总是闹脾气。”“平时想着用功念书,别到镇上和一些不三不四的混子玩到一块。”“在学校哪不舒服了,东西不够吃了别怕羞,报告老师,让老师到电话到村里来,别自个儿硬挺着。”男娃一反常态,乖巧老实的听着女人的啰嗦,等到亭里歇息的时候,男娃骄傲地指着圆柱上的名字,说:“妈你看,我说等我把柱子都写上名字就能上镇上了,你看没错吧!”女人望着男娃满脸的得意,笑了笑,眼睛里突然闪过和露水一样晶莹的亮光。
男娃去镇上念书后,学习抓得紧,常常月假也不着家,家里边孩子们一个个的都从五里亭飞了出去,去县城去市区,空留下男人和女人大眼瞪小眼。村子里渐渐的少了年轻人,大伙儿农闲的时候坐一块儿打打小牌,东扯西扯聊家常总免不了说到送自家儿女出村路上的贴己话儿,王家女人眼睛笑得眯成条缝儿,扬着眉毛好不神气的说:“我家仔有出息勒,他爸走的早,他从没忘记我这些年又当妈又当爹的辛苦,那天我送他去城里,在五里亭歇歇脚,他呀楞不叮的塞给我一张存折,红着脸细声细语地说,妈你先留着,以后给我讨个城里媳妇儿......”大家都笑开了,打趣话一句接着一句,“这小子就想着讨老婆啦!”“哎呦嗬真不害臊哟.....”男人女人在里边也跟着说笑几句,两双眼睛却时时不由得齐齐地望向路边的五里亭,心里总觉着自家男娃昨天还在那里放牛来着。
又一年春节,男娃刚进了公司上班,离家远得很,索性就不急着赶车回村过年。大姐过完年把自己三岁的小女儿留在男人女人身边照应,匆匆忙忙又离开了。平时家里冷清惯的,突然来了一个扎着两只小辫儿的外孙女儿,女人疼得不得了,抱着怕弄疼了,举着怕吓坏了。小外孙儿喜欢在外边玩,村里的花花草草她在城里可从来没见过,有一天在院子里,手上紧抓着一朵小花的外孙突然看见坡上高高的亭子,尖尖的顶,弯弯的檐,一下子就把这双小眼睛吸引住了,“婆......婆......那......去......那.....”胖乎乎的小手用力的指向五里亭的方向,女人抬头一看,挽起一把散乱的灰发,抱起外孙往亭子走去,“走咯,婆带着宝儿上五里亭玩去!”路边孤零零的亭子经过几十年的山风山雨,早已经不像刚修上那会崭新漂亮,朱红的油漆大都褪色斑驳脱落,头顶拼接挡雨的松木也渐渐萎缩,漏下一丝两丝细碎的阳光。现今脚下这条15里的路铺上了平整的沙石,从镇上来村子也有了定时的四轮班车,而摩托车早已家家户户一辆,走路来村子的人极少了。五里亭里沉积着年复一年过路人留下的垃圾,还有角落里处处结着宽大的蛛网,女人抱着外孙女在亭里转悠,小姑娘这里摸摸那里碰碰,弄了一手灰。女人眯着眼睛在不再圆润的柱子上找寻着男娃的名字,才发现上边密密麻麻刻满大大小小、歪歪扭扭的别人家孩子的名字,这些娃儿都在这亭子边放过牛,躲过雨,向往着镇子上的热闹,而现在大都离家万里,逢年过节也难得回一次老家。女人想起第一次送男娃去镇上念书时男娃脸上的得意和兴奋,这么些年了,还在女人眼前闪闪发光。
“宝呀,这柱子上还有你舅的名字勒。”女人握着胖乎乎的小手指向柱子,“来,跟婆念,舅,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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