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杨绛的《老王》,让我想起了老马。
给学生讲完《老王》,我想用一点文字来纪念老马。
老马是穷人,是苗族人,还是孤寡老人。
站在我家院坝往西望去,是陡峭的山坡,陡峭的山坡上屹立着一座不可攀爬的山峰,它像极了地壳的断层,灰白的岩石上甚至不能生长草木,只是常年裸露着,向山下的人显示着陡峭的高度和不可侵犯的尊严,这是秦巴山地高大山脉的余韵,它探访着这片土地的富庶与贫穷。
以前山下有户人家连续生了六个女儿,那家男人千盼万盼个带把的主儿,就是年年不见,可不急煞人也,这可怎么办呢?
他后来听老年人说,生儿子需要功德,无功无德是不能使香火继承下去的。男人几夜未眠,思前想后想要立功德。有一天,他在山下锄地,累了抬头擦汗,望着巍峨的横断山,他忽然主意生来,立即拖着锄头回到家里,与他妇人一说,一拍即合,笑从双脸生。
半个月下来,一条曲折的小路蜿蜒的趴在陡峭的壁间。
这小路有的地方极窄,须侧身贴崖而过,有的地方极陡,须四肢抓地爬行,有的地方弯度极小,行至拐角处须向左或向右转体320°不等。因此,当地人形象的把这山崖称作“手扒岩”(意即用手攀爬才能爬上去的山崖)。路虽如此,但总管可以通行,从山脚行至山顶约略可以节约大半时间了。
果不其然,十个月后,一名男婴降临这户人家,男人喜不能掩,对着蜿蜒的小路连磕三个响头。
后来,有些想立功德的人就要去修整路基,便于通行。再后来,这成为山下一些善人自觉的行为,这条小道从没有荒芜和失修。
今天我要谈的老马就生活在这陡峭的岩壁中的山洞里,这条小道是他到“家”的必经之路。
老马居住的山洞不大,连放一张稍大点饭桌也放不下,山洞总路程不过三百来米,中间蜿蜒曲折,高低不平,宽窄不一,里面怪石嶙峋,像菩萨,像炉灶,像异兽。老马把家安在洞口,他把烂布条放在一个石墩下面,石墩可以挡住光亮,这是床;在洞口光亮处支起三块石头,上置一口小铁锅,这是灶;他对灶而坐,身后是一个横着的岩穴,里面放满玻璃罐和杯盏,罐里盛水,盏里有盐,有时杯里还有酒。
山下午饭时间到了,各家冒着极其厚重炊烟,那是人们烧大火炖肉煮饭,山洞里也袅袅烟雾,时断时续,老马有时就着半生不熟的白萝卜就过一天。
老马已年近七十了。
他下山汲水时要抓住山道旁的野草杂树,当他在身上挂满水瓶后,又要喘着粗气,两手抓地爬回洞里。
我暑假回家小住,寻了年幼时的玩伴,与他们叙旧;走了原来放牛的牛场,摩挲了小时候在石上雕刻的弓刀宝剑。我站在山脚下,想要再一次去造访这个我们小时候时常去玩耍的山洞时,母亲好像看懂了我的心思,走到我身边,用怪异的口吻说:“别去了,去了晦气”
我愣住了,愕然的看着我的母亲。
她说:“老马两月前去世了。”
我十分惊讶。望着那绿竹青葱的山坡上,有无名的山花开在崖边,迎风招展。
老马死了,但并不死在山洞里,但他在山洞里居住了十年之久。
有一回我听说,老马经村里人多番劝导,才勉强答应去县里的敬老院的,先前老马很固执,他不去养老院,他是“五保户”(保吃、保穿、保住、保医、保葬),他有权利享受“五保”的待遇。村里领导几次做思想工作,他就是不去。他说:“我有地有住的,自由”,干部们傻了眼,只得由了他,每月亲自送去补给的粮食和钱。
老马先前也“阔绰”过。
我小时候经常把羊赶到山坡竹林处吃草,就去洞里和老马聊天。他是外来人口,祖籍并非于此。先前他爹娘俱在,虽给人做长工,但他却过得很好,至少一日三餐准有上桌。后来爹娘早逝,留他孤身一人,也从未娶亲,膝下无一儿半女,只有一丈二尺长宽的土地,尚不肥沃,种些红薯土豆,勉强度日。他只好继续替人做长工,下种时翻地耘籽,收割时割禾打麦,闲时放牛割草,勉强混一口饭吃。他又无房,做到那家就歇那家,往往稻草裹盖,倚灶而眠。但听说那时他有些懒惰,以致于老景颓唐。
后来没有人家再请长工了,他便无歇处,遂寻得山崖洞穴,从此穴居。
老马给我讲他的故事,讲到动情处就唱起歌来,我早已记不得那难懂的歌词,只还记得他脖子伸着,眼望远方,头发灰白,满脸皱纹,唱歌时皱纹舒展,里面满是灰垢,但唯有那闪动的眼珠,看起来显得深情厚重。但他脖间因不常洗,有些暗黑的灰尘。老马性情率真,所以我们并不厌弃他。在逢年过节是母亲还要嘱托我给他送腊肉和蔬菜,或是直接让他自己到菜园里采摘。
老马的歌声常在半夜里响起。有时我们会被他略有凄凉的声音惊醒,仔细一听,那是他变着戏法骂曾经那些对他不公的人和事,往往这样歌声是在寒冬的深夜响起,大概是因为太冷,睡不着,想起事来。
我听从母亲的劝阻,并没有执意要上山去凭吊这样一位特殊的故人。
山花灿烂,青山依旧。
老马在县城里敬老院里生病去世,被烧成一把灰,装在瓷罐里,带回到他的“故乡”,埋在他一丈二尺长宽的土地里。
有一天,我从山上回来的路上,正好看见老马的孤坟,矮矮的,小小的,小得像他单薄的身躯。老马曾告诉我,他要建造一座华居,就建在他的土地上,不会太大,一进二间屋子就可以了。为此,他在村里四处寻捡被人抛弃的旧砖头,但这事终究未成,老马便已经很老了。
现在,老马的“华居”真建立在此,他可以在此长眠了。
我伫立良久,心绪涌动,后来渐渐放快脚步,飞也似的跑回家去了。
我想,这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的人的愧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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