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娟子拉着母亲的手,冰冷刺骨,她才知道濒死之人的手是这样的。这双手失去了曾经的柔软、饱满、温润,而成了如今的干枯、焦黄、冰冷。
母亲在这一年来,是不是会觉心口痛。本以为问题不大,来医院检查后才发现肺部已经出现癌变。
虽历经一系列化疗、手术、吃药,却依旧无法遏制癌细胞的扩张。母亲一日日消瘦下去,娟子拉着母亲的手心中泛起一阵酸楚。
年轻时的母亲在娟子心中特别有美丽,白皙的肌肤、黑长的头发、闪光的眼眸。母亲似乎很爱读书,对任何事情都富有见解,然而却永远有着些许忧愁。大大的眼眸中,常常透着茫然的眼光,还时常噙着泪水。似乎,她一直在追寻着什么,却又永远去不到,因而失望和无奈盘踞着她的心。
娟子上中学后,母亲就带着她独自生活。这时,母亲的眼中的哀愁少了,而有了更多独立坚毅。
娟子记忆中,父母亲就争吵不断。母亲骂父亲不负责任、不顾家,嫌父亲没用,不上进。每天只知道伙同狐朋狗友喝酒、打牌。
母亲年轻时,面容白皙、清秀,从卫校毕业后分到县里卫生所工作。姿容突出、举止优雅,不乏各种追求者。娟子听母亲说过有个小魏叔叔,一直对她很好。两人也交往过一段时间,那应该是母亲生命中的“金色时光”。
他和母亲都喜欢看电影,周末小魏叔叔会骑着自行车载着母亲一同前往影院。然而,这段恋情却遭到外婆极力反对。
原来,小魏叔叔当过兵,在部队一次模拟训练受伤中,一颗炮弹残片从左侧脸颊划过,并擦伤了眼睛。虽然脸上的伤已痊愈,然而眼睛的视力却越来越糟。
从外表看去似无大碍,然而在转业找工作时,还是遭到不少“歧视”。本可以分配到机关做文职,最后,却成了县里电子仪器厂的仓库管理员。
二、
然而,娟子的父亲和小魏叔叔的父亲都在电子仪器厂工作,两家算得上世交。两人从小相识别,小魏叔叔比母亲大了两届。
两人小时候曾一起疯,一起闹,一起淘气。有次两人一起爬树,偷摘别人家的桃子。被那家人发现,女主人拿着扫帚追出来。小魏叔叔拦住气恼的女主人,让母亲先跑,他自己身上硬生生挨了不少下。
两人再会和时,母亲眼中已噙满泪水,小魏叔叔还笑嘻嘻地安慰道:“一点都不疼。”母亲心想怎么会不疼,她隔着老远都听见小魏叔叔的“惨叫”。
可是,因为小魏叔叔的眼睛,娟子外婆坚决反对他和母亲交往。这时,张远大出现了,他因感冒来卫生输液而与母亲相识。
母亲绷着脸在他手上找血管,而他却嬉皮笑脸地与母亲搭讪。回去后,他打听到母亲的家庭情况和住址。当发现她是电子设备厂员工家属后,越发大胆得意起来。原来,张远大是电子设备厂厂长张福民的小儿子。
张远大常带着礼物上门拜访,其中不乏特供的烟、酒。外公、外婆每次都要张罗一桌好菜招待他。
母亲一开始对他很冷淡,可终究架不住娟子外婆的劝说,也躲不开张远大的殷勤。张远大有次带了条新裙子给母亲,白色“的确良”面料上,印着朵朵粉色小花,将母亲清甜气质衬得更加脱俗。
两人“顺理成章”走进婚姻,婚后不久母亲生下娟子。小魏叔叔则去了另一个城市,后来也在那结婚生子。
三、
在娟子记忆中,家并不是一个快乐地方,而充满着疏离冰冷的空气和一触即发的怒火。母亲性格安静,闲暇时光更爱独处,伺弄花草、摆件,阅读爱情小说。
父亲则爱热闹,平时喜欢呼朋喝友喝酒、打牌。有时大半夜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免不了招来母亲一番责骂。
起初,父亲还让着母亲,慢慢地也压不住火。两人吵得得越来越凶,娟子好多次熟睡里被争吵惊醒。
她听见母亲责备父亲“游手好闲”、“从不顾家”。她听见父亲大声讽刺:“你们全家想巴结我都来不及。”
逐渐,两人间的隔阂越来越深,敌对的气氛在生活中蔓延。母亲时常愁眉不展,说话也越发尖刻。父亲则越来越不愿回家,有时甚至彻夜不归。
风言风语传到母亲耳里,父亲在外面早有了别的女人,一个百货公司的女售货员。
娟子记得小时候她心中常充满不安,她害怕母亲冷若冰霜的脸,她担心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随时散架,她怕母亲独自离开不要自己了。
她有时会觉得自己也是母亲不快乐的原因之一,她担心自己会成为母亲的阻碍。她希望母亲能更喜欢自己,脸上能够更多欢笑。娟子想像着母亲那张端庄、秀丽的脸笑起来会有多美。
那年娟子小学三年级,她放学回到家。见家里有很多人,外婆也来了,还有很多些舅公、姨婆之类。母亲披头散发地坐在卧室床上,手里狠狠地搓着一块手帕。父亲卧在客厅沙发上抽烟,阴沉的脸上满是怨气,眼睛里却藏着些许温柔。娟子瞅见卧室的衣柜门大开着,父亲的衣物洒了一地。
三年级的暑假来临,树荫影洒了一地,知了不知疲惫地叫着,而屋子里只有电风扇的呼呼声与它相和。
四、
父母离婚后,无休止的争吵停止了,而娟子的家也散了。
小县城里的流言蜚语传得很快,这无疑是对母亲的二次伤害。不久后,母亲独自前往城里的一家私人诊所工作,留下娟子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
娟子每次见到母亲回来,都有些新变化——烫了新发型、买了新衣服、喷了新香水,笑容也明显变多了。然而,娟子却觉得这样的母亲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多——母亲会不会一心只想着追求“新生活”,而彻底将她抛下。
娟子想用更好“乖巧”的表现来证明自己,来留住母亲的心。然而,母亲对她成绩的关注,比不上对她青春“异动”的关心。
升入中学后,娟子身形渐长,那张白皙小脸出落得越发像母亲年轻时。母亲有次休假在家,一时兴起便去学校接娟子放学。她看见娟子和一个男生,推着自行车一同走出校门。看见她后,两人赶紧分开。
母亲还听娟子外婆说,有时会有男生打电话到家里找娟子,约她一同外出。
这日下午,外公、外婆都去参加电子设备厂的退休员工联欢活动,只有母亲和娟子两人在家。前段时间的中期测试中,娟子取得了不错成绩,班级排名也升入前五。她把成绩单拿给母亲,希望能得到她的夸赞。
母亲接过后看了一眼,就轻轻放下。接着,她问娟子那晚看见的男生是谁、他俩是啥关系等。娟子答道,他是隔壁班上的学习委员,两人只是一起讨论学业而已。
母亲却认为娟子这番回答,只是搪塞和敷衍。她认为娟子一定是早恋了,因而双眉紧蹙、神色冷厉。她要求娟子保证以后再也不和这个男生单独来往,在公众场合他们也要保持距离。
娟子替自己辩白了几句,说他们俩在一起能促进彼此进步。母亲听娟子顶撞自己,更加怒不可遏。她操起门后的扫帚打向娟子,嘴里还念叨着: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我的话也敢不听了,不许再单独来往,听见没有!娟子咬着牙不肯叫出声,泪水却顺着脸颊滚落。
那以后,娟子开始刻意和那个男生保持距离。而她和母亲之间似也有了道无形的裂痕。
五、
时光匆忙,娟子按部就班地上大学、工作、结婚,而母亲却日渐衰老。那一年,娟子的女儿出生了,母亲也将近退休。她提议前来帮忙,却被娟子拒绝。
虽然,养育孩子很辛苦,兼顾家庭、工作很不易,而与前来帮忙的婆婆之间也偶有分歧,然而娟子却依然倔强地将母亲“拒之门外”。
少女时的创伤,不是成年后的“温情”可以修补。
娟子接到电话赶回老家时,母亲已确诊了一段时间。娟子陪着母亲到城里大医院动手术,连续几日为她守夜。半夜里听她喘着粗气痛苦呻吟,娟子心中也很是苦涩、不安。
出院后,母亲想回老家休养。于是,娟子出钱帮母亲在老家找了保姆。
这次,母亲病情再度恶化,娟子赶忙将母亲接过来。虽然,经过了二次手术,但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娟子知道,母亲所剩之日不多了。
娟子抚摸着母亲干枯的瘦,想到往事自言自语起来:我知道你后悔和父亲在一起,我知道你后悔生下我。
母亲的手一下握紧,眼睛微睁,喃喃说着:没有,我从没后悔生下你。娟子,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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