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咎
第一次见到谢必安的时候,他穿着一身纯白宽袖紧身的绕襟。夜风将天幕吹破了一个洞,然后月光就这样自顾自地流淌下来,从山头蔓延至山脚,再流到每家每户的床前。他见过很多人的魂魄,有的灵魂让他嫌恶,就像寺庙偶像面前裹着香灰的烛泪。但总有一些灵魂,却让他柔情似水。
和谢必安不同,他自有记忆以来就是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白日他蛰伏在城郊的密林里,直到夜晚才出来活动。到了子时,趁着阴气最重的时候,他就会到坟地去,找一些新鲜的魂魄来满足自己急切的渴望。坟头的鬼都怕他,特别是那些还没有报仇的冤魂——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阴神留在人间,不想这么早就被他抓了,拿去填补灵魂的亏空。有一次,他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味,这种味道只属于那些干净的、生动的灵魂,诱惑着他释放自己最原始的渴望。他游走到坟墓前,看到了一个正值垂髫之年的小女孩。
“你是鬼吗?”她怯生生的问道,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把手从腰间的摄魂铃上移开,冷冷地说了一句:“不是。”
开口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好久都没有和谁说过话了。
她坐在石头堆砌起来的坟冢上,细嫩的双脚不停地来回晃动,很显然,她还没有适应自己现在的状态。范无咎看着她脖颈上触目惊心的红痕——勒死她的人下手很重,似乎是下了狠心想让她死,绳子嵌进她的皮肤里,露出的血肉已经有些发黑了。
“那我是鬼吗?”她抬起头问道,“它们都说我是鬼,但我不想变成鬼,那样我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她口中的“它们”,就是此刻躲在墓碑后的亡灵。
范无咎不想告诉她,她的家人并不希望她回去,以及做鬼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虽然他不是人,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活过,但他知道,人心比鬼神更可怕。
他看着云里露出来的那截弯月,有些恍惚了。见他没有反应,小女孩继续问道:“你会杀了我吗?”
范无咎回过神来,他皱着眉头没好气地说道:“杀你的不是我。”
树影稀疏,枝桠上的鸦啼时有时无,子时一过,她的魂魄就会被渐渐回升的阳气所吞噬。她还太小了。所以,不管范无咎杀不杀她,她都会消亡。
可是他必须打赢自己的欲望,不管这个欲望有多么高贵。这能证明他和那些愚蠢的鬼魅不同——就会一点吓吓凡人的小把戏,也能乐此不疲的玩上几百个回合。
她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又低头看看自己光着的脚丫,然后目光就落到了范无咎的眼睛里,她看着他因为渴望而变成赤色的瞳孔,看着他白得有些过分的皮肤,开口说道:“我知道了,你不是鬼,你这么好看,一定是妖。”
范无咎粲然一笑,他不知道,他这个笑容让躲在墓碑后的女鬼们争先恐后地动容起来。
“真是个小孩子。”他觉得身体里有一处地方开始变得柔软。这是他第一次被一种类似于情感的力量所控制。他不喜欢这样。
但他还是没忍住,伸出了胳膊想要把小女孩抱起来——其实她没什么重量,若不是她的轮廓尚且清晰,范无咎还以为自己只是在做一个假动作。他把她转向月亮的那一边,不知道是在看女孩还是在看月亮。
子时过去了,女孩在消亡中逐渐模糊。知道破灭的那一刻,她都还不知道自己将真正的不复存在。
“再见了哥哥,我要回到月亮上去了。”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觉得这就像是一场梦,不过只有人才会做梦,又或者,自己在这人世间的一切也都是梦。他有些混乱了,被一种叫做孤独的力量支配着,如果能有一个人陪他就好了,即使不能告诉他答案,但只要陪着他就好。他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耻辱,自己是妖,是高贵的,是独往独来的,不需要什么陪伴。他这样告诉自己。可是,总有一些东西,你越想说服自己不想要,内心深处渴望的火苗就会越烧越烈。
他把月光全部丢在了身后,悄无声息地游走进密林深处。他不是妖,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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