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黄州,一梦久矣。不为别的,只为九百多年前那个曾经来过黄州,孤独耕躬与自我反省、自我超拔的苏东坡。或者干脆来走走山径,感怀一下古人的伤今悼古,诗酒岁华也是好的。在内心久已作计的行程,却一直未能如愿,看来顺其自然的潜意识有时也有不灵的时候。就在恍惚之间,心却在一个完全无意识的状态下,随车踏上了征途。
那天吃过早餐后已经是十一点了,走出门时,并没有确定行程,只有到了车子跟前,发动了引擎才决定去江的对面小池看看,反正是打发时间。上高速的一瞬才感觉到可能是走错了路,不应该走二桥,而应该是一桥。但高速上是没有后悔的机会,任车向前,便朝着黄梅方向而来。行车的速度匀速而轻松,早春的田野与乡村透着清新的气息,两边的树木在暖阳的催促下有了一些绿意,一天一个景致。远处的天空碧空如洗,显得特别高远。我脱下外衣,还是挡不住热气往外蒸腾。看看导航,离黄梅还有几十公里,至于去干什么,会什么人,不知道。就在枢纽交会处,一不小心,走向了黄州方向。看来,今日与黄州有缘,原来潜意识下的顺其自然又回来了,既来之则安之,来黄州会东坡已经是天意也未可知。
黄州,这个古已有之的地名,现在是黄冈市所在地,黄州仅仅是黄冈市下辖的一个区,但它在一千多年前的北宋时期却还是个地僻人稀的穷乡僻壤,它的出名,与一个人的到来有关,以至后来,这里到处都流传着他的故事与传说,他就是苏东坡,本名苏轼,字子瞻,东坡是他来到黄州之后的第二年,艰难的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黄州太守徐君猷拨给他一块营地,让他自耕自种,自给自足,因地处东坡,又是自己的偶像白居易多次咏唱的名字,因而自号东坡居士,有自娱自遣之意,到后来更多的人记住了苏东坡这个名字,甚至比苏轼的名气还大,这就没有办法,像苏轼这样的人,就像原上的春草一样,只要给他基本的生存条件,比如阳光、土壤、水份,他就能生长出烂漫的花叶,活出自己的领地来。当我赶来此地时,第一个游访的地方就是“遗爱公园”。
这是黄冈市政府近年来精心打造出来的公园,规模之大,品位之高也确实称得上大手笔。全境免费开放,当日适逢周末,天朗气清,路上行人如织,市民携家带眷,随五牵六,与早春的春色一起,把个公园野水,一下子烘托的热闹非凡。春阳下的梅花灿若朝霞,春波上的小舟荡如轻叶,五颜六色的游人或聚或散,或呼或叫,最有意思的是,一些自发的小型乐队支着各自的乐器在各个不同的角落,唱起流行的黄梅戏,咿呀咿呀,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管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一样认真执着,好像无形中的比赛,赛出水准,赛出品位,也赛出黄州人的精神风貌。我对公园门口的苏公塑像与大门上的“遗爱公园”题字则驻目久久。
高大的汉白玉塑像立于公园大门前,长髯飘飘,目光炯然,仿佛目送夕照,又仿佛遥念心中的北方,那个曾经的政治文化中心――开封。“遗爱公园”四字书法是集自苏公的书体,但这“遗爱”二字的取意却有些来历,不得不说。
原来在苏东坡来黄州后不久,就得到当时黄州太守徐君猷的帮助,徐太守也是个读书人,对苏轼的到来是既惊奇又同情,处处帮助着苏轼。一日,苏轼来到安国寺与住持继连和尚及即将离任的徐太守一起在亭下饮茶,苏轼有感于徐太守的仁爱德政,写下了著名的《遗爱亭记》:
何武所至,无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谓“遗爱”。……
东海徐公君猷,以朝散郎为黄州,未尚怒也,而民不犯;未尚察也,而吏不欺;终日无事,啸咏而已。每岁之春,与眉阳子瞻游于安国寺,饮酒于竹间亭,撷亭下之茶,烹而饮之。公既去郡,寺僧继连请名,子瞻名之曰“遗爱”……
东坡以“遗爱”二字来纪念太守对百姓的仁爱,后人以“遗爱”二字来纪念东坡对黄州人、对后世的“千古遗爱”。今日“遗爱公园”里熙来攘往的市民们都在或明或暗地感受着古人留下的千古遗爱,这种代代相传的遗爱精神也一直影响着每一个华夏子孙。
读东坡的诗文,肯定是避不开定惠院这个名字,它既是东坡初来时的暂居之所,亦是他与黄州生发出种种情感纠葛之地。此次黄州散游,很是希望能找到当年东坡的定惠院呆呆。据说当年的定惠院是坐落在城南江滨的小山丘上,我去的时候问过很多的人,有人指示早就没了踪影,可能是黄冈军分区一个教导处院内,后来我的一位同姓朋友说,就是他当年当兵的地方,早就变成他们的营房了。尽管我寻迹虔诚,往事毕竟遥远,结果当然是失望,但并不甘心。
于是,在游览完“东坡赤壁”公园之后,找两本与东坡有关的书陪自己一个夜梦,怕是最好的会晤。于是,找一家小店,寻一处方桌,置两套餐具,你一套,我一套,要一壶当地的青梅泡酒,你一杯,我一杯,相对而坐,相顾无言,算是一次隔代的交会吧。
初来黄州时最先感受的应该是先生的“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到关山”的清寒与彳亍及“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荒凉与落寞。但天性豪纵与随遇而安的苏东坡来黄州不久,就与这个后来称之为炼狱之地进行了真正意义上的融入与和解,完美地将“一词两赋”放飞升空。剩下的事,就是回归到日常生活之中,过上那种平凡而又自我的真实生活。
公元1084年即元丰七年,苏轼来黄州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心态早已适应了当下的环境,包括所交往的每一个往来之人。一日,东坡与佛僧参寥及二三子来到定惠院东边的小山上,因山上有一株海棠,长的枝繁叶茂,亭亭玉立。每年三月,春风一吹,花繁若灿,艳若流霞。这一切在时人眼中不过寻常之物,寻常之景,但在诗人的心目中,常常是引为至已知交,甚至拟花自比,对花自怜。这棵海棠也是实在有幸,能长在定惠院这样的修心之所,更为有幸的是遇上苏东坡这样的灵魂,引得一咏三叹,又是写诗又是作赋。更多的时候,呼朋引类,招朋友来树下,对酒当歌,尤其是花事盛开的时候,更是如此。这次来的二三子,据后人考证是与他相交颇契的徐大正、刘唐年、潘大临等人。
东坡的酒量实在有限,逢酒必醉,一醉忘忧,这样一个天真似孩的人谁不喜欢与之交往呢。与东坡交往的除文人墨客之外,更多的就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了,渔父樵夫,田翁乞儿,有时甚至遭醉汉笑骂,东坡不以为然。以东坡自己的话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这次海棠之下的相邀,一年一度的置酒,屈指数来,已五醉其下矣。谁知今年海棠园主却已易人,尽管新主亦为市井之人,抑或是旧主早就有过交待,或是对东坡先生的熟知,因东坡之故,对该树便多了一份培护与关爱,园中的其他树木,亦因是故,则当伐不伐,当存则存。可见东坡先生的“遗爱”遍及花草树木与市井小民,对时人的影响更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为此,东坡除作《寓居定惠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其贵也》一诗,自比海棠,起飘零之叹外,还作《记游定惠院》。尽管所记是一些细碎小事,但串联起来,则可以看出,东坡此行亦不忘文人本性,或隐或现的围绕一个“雅”字展开,更准确点说,是东坡骨子里的“雅文化”,牵引着他的每一个行为,也影响着每一个黄州人,这样一来,所有的记述便有了更深层的文化意蕴,以至近千年来,还在影响着后来的黄州人和所有的读书人。
我读此文时,执笔反复,记录下他的每一个小节,于阅读中加深理解,亦厘清所记之事。欣赏着东坡“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的为文风采。
你看,“既饮,往憩于尚氏之第。尚氏亦市井人也,居处修洁,如吴越间人,竹林花圃皆可喜。”市井人亦有可喜之处,居处修洁,是东坡自认为的,或者说是东坡发现的,即从无处中现有,从小事处见大。东坡说的并不无道理,竹林花圃,当为主人内心雅洁,故择此境,加之小睡过后,闻坐客中有崔成老弹雷氏琴,且曲弹成调,铮铮然,有仙乐耳明,此状此境,意非人间也。
文章叙述中,还有买个木盆想到的是注清泉,瀹瓜李;朋友馈赠油饼,取个名字“为甚酥”;过个小圃,见桔苗鲜美,便乞之移栽雪堂,等等,不正是沉淀后的真实东坡心境吗,如此看来,东坡像是得道后的仙者,从“见山是山,到见山不是山,再到见山还是山”的境界递升,后人称之为坡仙者言不虚也。
据有关资料显示,坐中弹琴的崔成老为庐山星子人,是我的隔代老乡,很以为意,代我与东坡先生面晤了一场,让东坡觉得有仙乐之欢,叹非人间,我实在是高兴不已,谢谢你,我的乡人——崔成老!
现在想来,当时黄州地僻人稀,自天降东坡后,黄州亦处处俗中见雅,苦中有乐,足见东坡与黄州为天作之合,彼此成就。应该说,没有东坡的黄州,不过一华夏地域耳,有过东坡后的黄州,便成了东坡的精神炼狱地,中华文明的碑亭驿站。现实中的东坡每天遇到的大多是俗世中人,俗世中物,东坡的记述却不避俗,处处俗人有雅趣,俗事有雅意,俗物有雅用,俗聚有雅欢。独参寥者不饮,以枣汤代之,有东坡述之,也成雅为了。
而我来黄州,无论是以一个后来的读书人还是市井之民相晤,除了对一江清流,半卷残阳之外,怕只有轻梦一场,梅酒数杯了吧。
附:苏东坡散文小品《记游定惠院》
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
今年复与参寥禅师及二三子访焉,则园已易主。主虽市井人,然以予故,稍加培治。山上多老枳木,性瘦韧,筋脉呈露,如老人头颈。花白而圆,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此木不为人所喜,稍稍伐去,以予故,亦得不伐。
既饮,往憩于尚氏之第。尚氏亦市井人也,而居处修洁,如吴越间人,竹林花圃皆可喜。醉卧小板阁上,稍醒,闻坐客崔成老弹雷氏琴,作悲风晓月,铮铮然,意非人间也。
晚乃步出城东,鬻大木盆,意者谓可以注清泉,瀹瓜李,遂夤缘小沟,入何氏、韩氏竹园。时何氏方作堂竹间,既辟地矣,遂置酒竹阴下。
有刘唐年主簿者,馈油煎饵,其名为甚酥,味极美。客尚欲饮,而予忽兴尽,乃径归。道过何氏小圃,乞其藂橘,移种雪堂之西。
坐客徐君得之将适闽中,以后会未可期,请予记之,为异日拊掌。时参寥独不饮,以枣汤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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