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给予你力量和动力，让你生命的每一分钟都具有创意。
——托马斯．摩尔
将近一个多月的环岛（烧钱）之旅后，我和Lily亦然决定北上“卖身”赚钱。
五月，是新西兰国宝奇异果（Kiwi）丰收的季节。北岛有名的奇异果小镇Tepuki和Tauranga，到处都是工作机会。朋友圈里，我看到很多认识的人都在那找到了工作。有样学样，我们也很快在Tauranga的奇异果厂找到一份工。
住宿倒是不好找，大部分客栈都住满了人。费了好大劲，才从一对移民新西兰的东北母子那租到一间小小的房。合租的，还有两个马来西亚女生，与我们同在一家厂工作。
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六点上工，仍旧是做包装。心里是窃喜的，之前有过樱桃包装经验，再换个奇异果，照样是熟门熟路。而且，包装工作相对轻松，不用卖出一身苦力。但很快，现实就打了我重重一个巴掌。
第一天上班，我和Lily戴好头套、手套和围裙，在生产线等待工作分配。
上工铃声响起，一个高大强壮的女人匆匆走来。她很年轻，不到30，看起来像新西兰当地人。一头黑发全部在脑后绑成一个髻，露出威严的面孔。果然，这就是厂子的管理者（Supervisor）Sharon。听说，她新上任不久。
”Crystal和Lily ？“ 她打量了我们一眼，又看了会远处，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她对着我说，”Crystal，你跟我来。“
她带我去的，是一个围着铁丝网的生产线，因为隔成一个个小房间，看起来像”笼子“。一个皮肤黝黑的毛利姑娘过来教我，在这个”笼子“里，怎样将5KG左右的一箱奇异果，折叠好包装纸，扣上盖子，再推回到流水线上。
只听机器轰隆隆运转，我马上就尝到了”笼子“的厉害。
传送带上的一箱箱奇异果就像山洪爆发，迅猛地冲了过来。新手上路，我手忙脚乱地包装，可不是果子铺不平，就是盖子扣不上。时间又紧急，只好下狠劲硬往下压。一天9小时下来，左手手腕马上红肿一片，像凸起的肉馒头。
原来包奇异果完全不像之前包樱桃，它个头更大、重量更足，5KG根本不是开玩笑的。而最重要的是，如果我太慢，来不及拿走生产线上的箱子，它们就会堆积，堵住传送带，那么整条机器就会出故障，成为彻底的灾难。
第二天，我绑了绷带继续上工，可是一动手腕就钻心的痛。纠结了很久，我才趁着中途15分钟的休息，对Lily开了口，说自己想辞职。
Lily是个有韧劲的姑娘，劝道，“我常常想，别人都可以撑下去，为什么我不行呢？你跟Sharon说一下手腕的情况，让她帮你调整下工作，不要去“笼子”。
我倒是没想过这个主意。或许是想过，但不敢尝试。因为我本能地有些怕Sharon，那个女人看起来很不好说话的样子。看到她，我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更不要说，主动去找她要求换岗位。
最后考虑到我和Lily是一辆车上班的，我要是放弃了，她也会受影响。只好硬着头皮去尝试一下。抱着不行就辞职的念头，我鼓起勇气去找Sharon，询问是否可以调整工作。她看了看我肿起的手腕，居然答应了，给我临时安排了一份选果的活。
于是，便坚持了下去。三天后，我从选果部回到了包装部。从此，混迹在一群智利、丹麦、南美、意大利人间，像一台校准过的机器，麻木地动着手指包果子。慢慢的时间久了，听到的消息也多了，自己也摸索出一些门道。
比如，流水线上有不同的分工，工作量各不相同。折箱子的，主要耗费手指的力量，准备每日所需的箱子；搬箱子通常是男人的活，因为需要很好的体力。前几天做的选果，需要辨别果子优劣，耗费体力最小。而最重的活，当属我第一天工作时的“笼子”。
那是厂子里唯一的机械化选果流水线，像极了大明朝的“东厂”，人人谈之色变。因为是机器控制速度，这个岗位上的工作量简直是一场炼狱，根本没人愿意主动前往。Sharon每天只能随机挑选人员，遣送到“笼子”。而我很“幸运”，第一天上班就“中奖”了。
自那以后，每天上工，我都忐忑不安地生怕被遣送。可说来奇怪，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这个“笼子”的奖项后来频频落到我的头上。
今年奇异果的收成很好，每天的工作越来越长，我在“笼子”常常一待就是十来个小时。在这个狭小而局促的空间里，我慢慢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有时连同身份背景都模糊起来，“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一片混沌中，我感觉到自己的肺火越来越盛，尤其是当我在“笼子”里忙到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却看到对面给箱子贴标签的两个意大利人你来我往相互调情时，那火气简直像中了剧毒鹤顶红，扩散到全身的七经八脉。
“我们都是领同样的工资，凭什么他们这么轻松，我却累成狗？为什么Sharon的分配如此不公，为什么她老是遣送我去“笼子”？她就是照顾跟她关系好的人，那个每次见面给她按摩的韩国姑娘，就从来不见让她去，真是滥用职权、颐指气使……”
我觉得自己被“笼子”强奸了，但是却没有反抗。“为什么不呢？为什么我不像那个毛利姑娘，不想排果，就把果子撒了一地，大声说不呢？”有如莎士比亚，我深深拷问自己。
答案就是因为我害怕Sharon、害怕领导、害怕权威。我宁愿辞职，也不敢像Lily那样向Sharon提要求换岗位。只会忐忑地期待命运眷顾，却从不主动争取机会。每次被遣送时，冲上喉咙的火气到了嘴边，又被我一次次压回胃里，让它自己慢慢消化。实在是窝囊地很。
可仔细留意一下，身边这种窝囊并不少见。企业会议中，大老板驳回了你加班一星期才做出的计划书，你却不敢争取机会去说服他。政府部门里，刚好与位高权重的领导同坐电梯，小基层的你垂手站立，气都不敢大声出，唯恐污染了电梯里的空气。
对权威的恐惧，就像一个“笼子”，让我们的手脚被牢牢地束缚，让我们丧失了主动性和力量感。从深层心理学的角度来讲，这种心理有一部分来源于文化中君臣思想的残余，另有一部分是我们内心婴儿心理的残迹。
因为对于一个婴儿来说，没有你我会活不下去。而作为一个成年人，没有父母、没有领导、没有权威，我们照样可以好好生活。用心理学家曾奇峰先生的话来说，我们不需要把对方看的很厉害，把自己看的很不行。
觉察到自己的恐惧后，内心“婴儿”的部分就松动了些，“笼子”的空间似乎也大了点。
再后来，我慢慢地熟练了“笼子”的节奏，摸索出一种包装方法。只要将箱子顿一顿，这样果子就容易铺平，再利用手臂的力量，就比较容易扣上箱子。这样一来，被遣送的不可控担忧就变成可控的胜任感，从中我感到了一种自信。
而当我面对“笼子”的遣送实在不想前往时，我还可以松开喉咙释放愤怒，鼓起勇气真诚地对Sharon说，“不，我昨天也在笼子，我今天不想去呢”。因为我并不想赠予Sharon让我去笼子就永远顺从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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