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一家人
文/鹿下
Chapter 01
我家四个姊妹,我排行老三。父亲撅屁股半辈子没能生出儿子,在他五十岁的时候终于入土了。
妹妹老四认定我家三个姊妹,把大姐开除出我家的族谱,自作主张地认她自己为老三,我往前递推,取代二姐的位置。
二姐的相貌是我们姊妹间最好的,自幼被人夸作仙女,后来做护士,更像天使。
二姐从来不提大姐如何,我也无法找出大姐的印记。仿佛只有惨淡的记忆里住着她,她早就从生活中飞升而去。偶尔我怀疑只有我自己记得我们家姊妹四个,连户口本都不记得我家究竟人丁几许。
去销户时我在街上碰见了个女人很像大姐,但大姐离开时我年纪很小,可能是记错了。女人烫了发尾,卷得很有风致,眉眼像大姐一样温和。我和她打招呼,她回头笑:“是老三吧?这么大了。”
就这样,大姐离家多年,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和她见面。
Chapter 02
蓄谋已久一般,父亲葬礼大姐赶得很是巧妙。后来一问,她听说远近闻名的赌鬼周老汉死了,就坐飞机坐火车又坐大巴倒腾约四趟回老家来,没见上最后一面。
想必不见面更好。父亲活着时,在牌桌上向人抖露他大女儿的英雄事迹,说她离家出走卖身不卖艺,靠着一张不丑的脸蛋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父亲吹嘘自己去隔壁县城找大姐去了,见了大姐,大姐就扭头扇了他一耳光,他就气得回家来。
他编得没凭没据,逻辑差劲。牌桌上的人和他一路货色,惺惺相惜,不但相信,顺带添油加醋编造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人名,让这些编造的人在大姐的故事中活起来。渐渐就有许多人相信,比如我妹妹老四。她坚决不肯相信我口中的大姐是真实的大姐,相信父亲口吻中的在阴暗的角落用眼神魅惑男人的是大姐。
我把大姐一路来的车票摊开,试图粉碎流言。但是流言不能被粉碎,老四不肯相信大姐从远方来,她看大姐的眼神像在看她最讨厌的班主任老师,读初中的老四偏执顽固,和疼爱她的父亲如出一辙。
Chapter 03
父亲年老,良心发现。老来得子,对老四倍加疼爱。
老四不知道父亲年轻时挥起菜刀向着大姐的样子如何可怖,眼见为实,她没见,于是我成了说谎者。二姐不为大姐作证,她自己忙于工作,不常回家,于是我和老四对峙,在大姐之外的问题上和解,好得如胶似漆。
葬礼上人来得稀少,整件事是二姐掏钱。我尚在上学,和老四一样仰仗二姐的光辉,听凭二姐自力更生地给父亲穿了衣服扔进棺材钉上。谁都不请,稀稀拉拉几个街坊不顾气氛地来坐,嗑走了四盘瓜子。
我把大姐这尊大神请回家,二姐抬了抬眼皮,在棺材面前烧了两把纸钱。黑白照片里父亲的脸注视我们姐妹,老四问:“这女人是谁?不像本地人。”
客气了几回,老四收了大姐的礼物,互相说话的时候知道这是大姐,把礼物藏进自己柜子,翻脸就不认人。但看在礼物的薄面上,闷头不说话,心里把大姐打量一遍,没认出哪家小姐会穿得这样考究,但她还是认定,大姐的钱不干净。
Chapter 04
二姐冷淡寡情得不像她自己,见了大姐也只是抬抬眼皮。
晚上四姐妹窝在一条炕上,老四体寒睡炕头,我睡末尾,二姐大姐在中间,黑暗中二姐凑近大姐,低声说什么,说着说着又挤进一条被子中,像小时候一样关系好。
她们琐碎地聊了半夜,如往常一样。
第二天坐席,众人都来。见过没见过的亲戚,熟络不熟络的街坊,满满六桌勉强撑起场面。家里地方不够,分散去一个亲戚家一部分人,家中只有远方亲戚,两张方桌拼起,几个长辈和我们几个姐妹互相敬酒,隔壁就是棺材和黑白照片,烟雾缭绕烧得人毫无食欲。
二姐在地上拌凉菜,硕大的铁盆她纤细的手撑起细弱的两根筷子拌得得心应手,往盘子挑一筷子粉条,她男朋友正端起酒杯,喝得云里雾里:“你就是她姐姐?我听说过你,你脱一个我们看看,你不是早就被人看么?你不是卖得都不想卖了么?”
这时候开始,大姐逐渐清楚父亲在背地里用怎样的恶意诽谤自己。她还没有生气,二姐飞了一盘菜砸在她男朋友头上:“滚。”
Chapter 05
“没什么可生气的,今天亲戚们都在,和气生财。”大姐收拾桌上残局,长辈们就一言一语地跟着劝,她男朋友被砸得愣住了,但他不敢在二姐面前造次,我带他去了另外一处。
回来时桌上收拾过,亲戚们散去,只剩我们四个对桌上残羹冷炙出神。
气氛凝得如同肉汤上腻着的脂油,大姐又出来圆场:“咱们吃吧,别饿着。”转头看我,我才回来,左脸写着不明所以,右脸写着惊慌失措,横批呆若木鸡,就向老四打岔,“老四现在上初中了吧?”
老四不说话。
“学习怎么样?”
我忙着回答:“还挺好的,中等偏上。”
“哦,那想考哪个高中?”
老四放下碗筷立地不动,横下一条心和大姐对着干。青春期的小孩就是如此顽梗,我想打圆场,二姐快人一步:“你怎么不说话?”
老四向来也不喜欢二姐,于是她挑眉一笑:“我不跟小姐说话。”
二姐勃然大怒。
Chapter 06
二姐把老四训斥了一遍,大致内容是说老四青春期了翅膀硬了一点礼貌都没有,对姐姐也没有丝毫尊重。
老四把目光投向我,我受她所托开口,想起自己从前的疑惑。
我不知道大姐为什么离家出走。
那是我小时候的某个春天,前夜里听见大姐二姐吵架,大姐往我被中掖了两个苹果,第二天就不见踪迹。因此我认定二姐是大姐离家的缘由,没有根据却越扎越深,犹如毫无用处的野草生生不息。
“你光骂老四有什么用,大姐走的时候老四还吃奶呢。老四怎么记得住,又怎么知道大姐为什么离家,你知道大姐为什么离家出走,你心里有数你拿眼前这几个撒气做什么?”
Chapter 07
我无意和二姐争吵,在其他问题上我和二姐往往达成一致。但二姐从来不提大姐,我认定她心中有鬼。我最喜欢大姐,因此对极受大姐偏爱的二姐十分嫉妒。但那是大姐离开之前的事了,二姐以前娇弱爱哭,神经兮兮,大姐离开后她就活成大姐的样子,我喜欢后来的二姐。
呛了二姐一句,我偃旗息鼓,老四神情里就多了一点得意。
大姐却说:“你不能这么说你二姐。”她盯着我看了片刻,“不可以。”
尾音一沉,好像生气。我以前就很害怕她这样的口吻,简直像从前我和大姐吵架时,还活着的母亲说:“不可以这么说你大姐,不可以。”
后来母亲去世后我才知道大姐既然年长,就替我们担当许多。当大姐如此说时,我脑中开始回顾二姐为我们担当什么。
Chapter 08
老四说:“我二姐也是成年人了用你这么说么?你又不回家来怎么一开口就是要管着谁似的?谁给你的权力?”
老二一愣。转瞬看见我挂着苦笑的脸,就明白过来老四将她自己的一套姊妹顺序掰扯过来,老四口中的“二姐”是我,老三。
大姐没能明白其中因果,二姐的脸换了个频道。
“平时就是太惯着你了,你真当这家里没有大姐了么!还把自己往前推了一位,我就是死了你也还是老四!”二姐的脸上惊雷骇起,指着老四的鼻子开始身为长辈的训斥。
老四自然不服管教,飞身而起和她撕扯打了起来。从炕上到地上,像是撕扯给压岁钱的长辈似的来回推搡。直到老四悍勇地将二姐扔到棺材边,猛力一推,弹开拉架的我和大姐,棺材居然就翻身而下,扣在地上,盖子没钉好,震开了。
里面只有几块压咸菜的石头和几件衣服。
没有父亲的尸体。
Chapter 09
二姐像一只孱弱的小鸡展开细柔的翅膀,支棱起胳膊撑在桌上,屁股一沉,身子如同垮掉。
大姐在她身侧,指挥我们把一切复位,门窗紧闭。
老四被空棺材震慑住了,听凭她讨厌的不存在的大姐指挥,等一切收拾妥当,我们坐回桌边。
“我杀了人。”二姐用自白开启话题,“我烧死了他,在东山的山坳子里。”
老四还没起来准备杀人,我及时按住她。
大姐撑脸想想:“不明智,你不如把灰收起来,说是火葬了。”
她们两个平淡地琢磨着掩饰的方法,我死死地按住老四,被老四咬着手,却不能发出一声痛哼。
因为二姐把带子倒回几年前,我听她叙述。
Chapter 10
我父亲是个赌鬼,好色。
我说过,我二姐生得漂亮。
所以我父亲把主意达到了我二姐身上。大约有三年。
二姐什么都不懂,等明白过来时,已经十三岁。
初潮到来时,因为母亲去得太早,二姐悄悄地求助大姐。
闲聊闲聊,就把秘密的篓翻了个个儿,倒出过去三年父亲对二姐所做一切龌龊的行径。
大姐备好刀,等了父亲再找二姐时,提刀向他砍了两刀。他惶惶不可终日地离家,在别人家赌博三日,等他回来后大姐已经消失了。
撵走父亲,像撵驴一般。大姐神勇无比地将刀扔下。
“走吧,妈不在,我保护你们,带着老三老四。”
二姐思索之后就拒绝了,两人大吵一架。
之后分道扬镳,两人分离。
Chapter 11
但我知道大姐一直在关注我们,否则不会在父亲死后第一时间就奔来,像贺喜似的宽恕了一切。
二姐和大姐是年长的年龄较近的两位,感情甚笃。再见面时也全然没有影响她们的感情。
我不知道该如何概括,但我父亲的白事这一天,我们姐妹听见了她们两人的秘密。
两人怀揣共同的秘密经营许久,最终这一日大白天下。
老四缓不过劲来,扬言要举报二姐,但是最终经历了一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心理活动之后,偃旗息鼓。
二姐和男朋友分手,男朋友半句话都没说,听二姐宣布决定之后灰溜溜地离开,像是得了猫赦免的耗子。
大姐再次转车转车再转机回她工作的地方去。
我们姐妹还像以前一样平静地生活着。
只是这次,除了户口本,所有一切,都证明大姐在这里。
我们平常,普通,生活在庸常无趣,没有波澜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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