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打在石板上，打在台阶上，打在他们头顶的凉棚上。噼里啪啦，溅起水花，汇成珠泪，嘀嘀嗒嗒，漏在桌子上，漏在肩膀上。会场一旁，是堂屋的灵柩。乡亲们佝着背，挤坐在屋檐下。雨声裹着发言人深沉的话音，和孙女的幽咽。
“我带着娘去各大医院检查，医生说治不好，只能吃药。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我不出门打工又养不起家······谁知娘走得这么急，想到我连娘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心里······”年近半百的大儿子陈述完母亲的生平，说到这里哽咽着。
会场更加沉寂。哗啦哗啦，无情的大雨，天老爷也在哭吧！
片刻，娘家人发言了。
“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要打工挣钱，养家糊口，我能理解。但是，哪一家又是好过的呢？大家都缺钱，可是，钱重要还是自己的亲生父母重要呢？！钱多点少点还不是一样地过日子？！”
小舅说：“是呀！说来儿孙满堂，老的百年归世时，床前竟然莫得一个后人！这像啥话！！！全家这么大一屋人，竟然莫人照顾两个老人！”
人群中间，一个瘦得像猴子的老爷爷，驼着背坐在那里，显得那样孤独。老奶奶熬病多年，越到后头，身体各处都不行了，最后半年双目也已失明。老爷爷常年在深山里奔走，年近七十还是个身体硬朗的英俊男子。可这两年来，他担起照顾病人的重担，一夜之间就老了。邻居在人群中摆谈，说，最后几天，大娘一刻也离不得大叔。大叔专门搭一张板凳坐在屋前，她总是不到五分钟就要叫唤他一次，要么让把身子翻向前面，要么翻向后面。她老说还死不了，不要把后人叫回来，可一听到狗吠，她就问是不是谁谁谁回来了。她直到临终，都没有等到一个人回来。深夜，弥留之际，她的身边仍然只有照顾她多年的老伴，只有他一个人。最后一刻，她猛然张开双眼，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就叫不应了。老奶奶最后那一眼，虽然看不见，一定含着多少失望、不舍、感恩与遗憾啊！
娘家人还在继续质问婆家，二姨夫，三姨夫······娘家一些妇女在一旁使眼色，示意自己的丈夫适可而止。乡亲们躁动起来，相互嘀咕着。老爷爷也在愤懑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埋怨儿女，又似乎是在为儿女打抱不平。婆家，每一个人都沉重地埋着头。
冷雨愤怒地击打，越发来劲。
“大家听我说几句！”村长发话。他语重心长地说：“今晚，我想兑现我的承诺，完成我答应过的事情。大姐生前，我多次经过此地。好几次，大姐把我请到屋里。她知道，她百年归世后，有今晚这个台面。她曾多次叮嘱我，不要让后人为难。她说，她的儿子媳妇孙儿孙女都非常地孝顺、体贴，个个都有出息，她很自豪。别人没穿过的她穿过，别人没吃过的她吃过。她的媳妇们，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没有像照顾她那么照顾过。她的儿子媳妇怎样，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她也希望后人们不要牵挂家里，一心在外打拼，把各自一家人照顾好……”
一位乡亲从人群中递来纸巾，孙女已经泣不成声。这些耳熟能详的话语，句句戳进她的心。奶奶生前的一言一行，犹在昨日。而这将是多么大的一个遗憾啊！
十年前，奶奶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妇女，那时，儿子媳妇在外务工，所有的孙儿孙女都是她在照顾。后来，孙头一个一个地也跟着父母去了，只留下了她。她从小爱学习，却体弱多病，奶奶常常既要忙农活，又要兼顾她。有一回，她又生了病，奶奶跟她约定，她先去上学，下午放学时带她去看医生。那天下午，奶奶提着手电筒，提早就来了，她还没有放学。老师搬来凳子，请奶奶坐在课室后面。那天讲的是修改病句，快下课时，老师提问，大部分同学都举手了，但她没有。在去医生家的路上，奶奶关切地问她：“孙儿呐，刚才那些娃都举手了，你怎么没有举呢？你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不想说话，还是，你不会呢？”奶奶看她还是埋头不语，便没再多问，拉着她继续向前走去。她曾经对奶奶讲，长大后，要带着奶奶到世界各地去玩。奶奶打心眼儿里都是甜的，笑呵呵地说：“等你长大那时，我都已经老成一把骨头了！”
村长继续说道：“今晚各家各户都在这里，也希望大家吸取教训。不管多困难，工作多忙，都要照顾好家里的老人，百年归世时，要有后人送终，毕竟，那是我们的亲生父母，是我们最亲的人。”乡亲们频频点头。
娘家人说：“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们就不再追究了。你们把亏欠娘的，好好补偿到老爷子身上吧！”
屋顶的瓦片，在雨的敲打下，唱着古老的歌谣。一片片瓦，变成了一个个跳跃的琴键，把睡梦中的人们，带到田野间，带到小时候······
整晚的巴山夜雨，迎来一个清新湿润的早晨。
乡亲们抬着棺材，“唷吭唷吭”地进了后山。山中，村长和几位村民在挖坟坑。他们一边干活，一边拄着锄头说笑，好不快活！风水先生吩咐儿女背对棺材兜起后襟，接五谷。他边撒五谷边念道：
奉请九天玄女敕赐五谷，子孙得福，子孙得禄，子孙得寿。一把五谷撒出去，千灾万厄尽消除。一撒天天清，二撒地地灵，三撒人人长生，四撒水水朝堂。撒东方甲乙木，从今房房皆发福。撒南方丙丁火，子孙房房发家伙。撒西方庚辛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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