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提刀仗剑走天涯,我也曾对月当歌醉不归。”
二弟跪在祠堂时,我恰南下要去对账,半路上小妹八百里加急把消息送来,途中换了七匹名驹,我捏着手上的信望着地上的马,脸色气的青白,道她实着奢侈。撕开封条看完了,只掷开丢在桌上,要灌几口水顺顺心,结果在牙尖旁烫出了一个泡,一丝丝的疼法,防不胜防,那时候我就知道,王家容不下王延陵,又或者,王延陵容不进王家。
于情于理,我只遭说一句,长老们便会松口,意思意思放过他,让他继续安稳待在那座深宅里头,做吃喝不忧的二少爷,然后夺取、碾压、一点点粉碎他游走大荒的梦。
我不认同。
我恍惚想起那些绮丽的似乎于幻境的片段,九曲蜿蜒的河道在每一处的拐角撞击起水花四溅,又或者黄沙里那一簇篝火兀自摇曳,我的虎口脂肚覆有薄茧,在麦色或者白皙的皮肤摩挲,天地为家,星月作被,又或者只是一处炕上,肆无忌惮的欢愉。
有钱喝酒,没钱赊账,我自十三岁离家,过得是这般畅快的日子。彼年二弟在娘胎不足三月,父亲难得抓住我,也只问我功课怎样,一来一往不过五句,他又要匆匆走了,留我一个在原地,我合起扇子一敲掌心,没控制好力度打出一道红痕,嫌丢脸不愿意声张,只好怪这怪那,进了茶楼听那先生说书,讲的是江湖,风景好人自在、还有各种美娇娘,在下不才,只对最后那个提了兴趣。
少年热血最是难得,路上只带银两足矣。
我喝过漠北顶级的烈酒,也饮过苏州的酸涩的劣酒,左右比不上一听二锅头,烧喉的辣,一口下去再比不了酒质高低,满腹脏都被烧的沸腾,在一副皮囊下作妖。只能迷迷糊糊的靠着墙角瘫下,大着舌头又笑又哭,店家心善,将我拖进屋廊下,好歹不怕了半夜下雨,问我“小公子唤什么啊?”。我当时也是有点脑子的人,迟钝的想着“王”拆四划,打着酒嗝豪气万丈的挥手,兴冲冲的说“四公子就好”
不料日后一语成谶,不过不是四公子,是大公子。
逍遥三年,一纸雁书寻来,我终究回了王家,站在床檐看白发苍苍的父亲,接过手巾搽掉那张消瘦凹陷脸上的汗。除去又怀了一胎的母亲,王延陵才三岁,也被抱了过来,缩在了大红的棉袄里,像小一团的白发面儿,他还不懂悲喜,大概与父亲也无过多交集,安安静静的吮着手指,眸仁黑透了,甚至对着我甜甜一笑,宛若神仙童子。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莫名觉得我二弟这小子长大了应当也是不得了的人物。
而事实证明,我闯荡江湖的几年,阅历不是白积累的。两月后,父亲去了,他握着我的手说“晋陵,我要你保你弟妹顺乐。”我愣了愣,想着居然不是家族荣华,出乎我意料,点头应了,看他安详闭眼,几息后连微弱的起伏都没了。自此以后,再没有四公子,只剩余一个王家掌事。
白驹过隙,王氏商行落在了我头上,把我砸了个头昏脑涨,商场如战场,佳酿不要钱往胃里灌,酒过半旬,中场休整,我捂着腹部想吐,只想念我的二锅头,我深眼阔高鼻梁的北域美人。然后出去笑面迎人,依旧的半杯酒喂袖口,家里小厮匆忙赶来,喊着要生了要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人都不敢拦着,我往外冲,一撩下摆就上了车打道回府。
……是双胞胎,两个女孩子哇哇的哭,先出来的声音却没有后出来的大,依着先前取好的名,姐姐是晋兰,妹妹叫毗兰,她们的出生静悄悄的,没有满院子的张灯结彩,理由无他,母亲去了,是大出血,但想必这正和她意。
再往后几年,他们都大了,我私心疼晋兰多些,觉得她大概是最不负父亲期望的了,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音容笑貌都赋风姿,不像小妹,明摆着有一身反骨。但换句话说,该是她最不像我们仨。二弟补了这个缺,他疼小妹,总是亲昵的喊她“小妹妹小妹妹”,我估摸着这种转变是他八岁时突然出现的,我在旁边喝茶记账,听这混小子问他的妹妹要一束头发,嘴里蜜里调油,“好看好看”的喊,晋兰最爱惜头发,不肯给,毗兰那妮子却爽快的找了剪子弄下一束给他。
我捏着信,左右考虑着,又记起父亲临终的话,索性揉了揉太阳穴,不再管这档事,随他去了。等我回到王府,发现那小子果真跑了,我点点头,让传话小厮出去,又“慢着慢着”喊住他,搁下手上的笔,将库房钥匙抛去,喊他“你去找几根簪子,珠子多些的,给三小姐四小姐各送两支过去,别忘了记账。”
女儿家到底留不长,我端起热茶细细抿着,微微摇了摇头,桌前跪了的侍女像要哭了,断续的说着四小姐跑了,留了张纸在桌上,我看过去,果不其然好不直接,一句“大哥三姐,我要去江湖闯荡,勿念。”我活生生要被她气笑,但一想这是料到了,只挥手让那女孩子退下。
我料到江湖美景会让二弟乐不思蜀,料到风云难测危险难免,独独没有料到结局如此惨败。我去那座酒楼前,看见焦木残垣,灰末黄泥一起,雪融成水,恶心巴巴的混作一团。我不愿相信王延陵那小子也在里头,但没有愿意不愿意的说法。我往回走,不再去看,本就找不到那身灰了,又何必用烂泥冲数。
一场大火,带走我的二弟,带走了最不省心又最是省心的那个混小子,只留作了一块灵牌,生硬无趣的“王延陵”三字。
雁书急报,将飞远了的小妹带回了家,灵堂外连下三日大雪,待一切静下来后,小妹坐在台阶上呆头呆脑的说“二哥不爱看我穿素的,最爱看我穿红”,我回头看三妹妹,她早就哭的昏过去了,衣冠冢里有一束长发,她放进去后就累倒了。
那天下午,小妹就离开了,只留下一句“人间太冷”。我安置好三妹妹,只身回去灵堂,手上握着瓶二锅头,敲敲棺材板盖,然后靠着坐下,喝了一口酒……嘶——依旧熟悉的不行,要将肺腑烧热的感觉,我喝一口就敲一下棺材盖儿,先头是不说话的,往后就糊涂了,断续的说起来。
“二弟你可好运,三妹妹那么久还记得给你头发。”
“可惜小妹看样子要把你恨上才甘心。”
“牡丹花下死…做鬼风流不?”
“王延陵你个混小子!”
“你都不知道,自你…嗝…自你打小我就明白你这小子一身反骨。”
……和我一个模样。我颠了颠酒坛子,发现剩的还多,心知酒量退的厉害,那句话梗在喉咙愣是没吐出来,然后发现小妹说的真是没错。
人间太冷——好歹还有二锅头给我暖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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