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等待着女友的回应,那种轻轻的,梦呓般的,却又温暖而安心的声音。
西南山区的冬天还是挺冷的,几乎不下雪,但潮湿阴冷的雨季依然吓人,据说,是独居老人的杀手。
不过,屋里的暖气片使人感觉不到多少那份可怕。
我穿着厚厚的格子花纹的棉衣,静静地坐在自己床上,旁边是整齐叠放的枕头和棉被。医院的旧白色枕头印着洗旧褪色的红十字,棉被也是那种旧旧的白色。
正中午的阳光照进房间,春雨冬阳,温暖但不刺人,细小颗粒物漂浮在阳光中。
就在一个小时前,这张床还不属于我,而是安静整齐地等待着它的临时主人。
但现在,它不用等待了,我的到来破坏了那种安静和整齐,虽然,我不说话,床到目前为止也还很整齐。
这是一间双人病房,有两张床位,另一张也整齐地叠放着枕头和棉被,并没有人住。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张床属于我的父亲,一位精神病人的爸爸。
他是来陪床的,因为不放心我独自一人住院。他已经退休,尽管有糖尿病,但看起来气色还可以,除了眉宇间隐隐的焦虑和无奈,或许,还有愤怒吧?
母亲不可能住男病房,姑妈和姑父还有我表姐、表姐夫他们一家热心地帮助我们问东问西后一致认为,我需要一个父亲在身边陪伴。
此刻,他正坐在我的对面,在另一张床上,与几个人看起来热烈地不知聊着什么。
也许是病友吧?还是陪护的亲属?
很奇怪,明明隔着几步远,我却听不清他们说着什么,也许是暖气片的噪声太大了。我猜测,是关于精神疾病的话题。
就在几个小时前,父亲还不知道精神分裂症这个名词,唔……但也许他早就悄悄调查过。
毕竟,几个月以来,他和我的其他所有亲戚一样,经受着难以名状的折磨,而再之前,他只是一个默默爱着儿子却不被理解的平凡父亲。
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事实上,这个局面也不需要我做什么。
几十分钟后,嘈杂渐渐散去,另外的人都散了,父亲说去买些面包和点心做储备,也出去了。
屋子里恢复了平静,除了我的内心。
我知道,我给大家添了大麻烦。
我昨天才刚到这个城市,嘴巴都还停留在姑妈家裹着黄豆粉的云南火腿片上,现在却已经身在这个省会城市最好的综合医院的精神科住院病房里。
我在晚餐桌上的疯言疯语肯定唤醒了父母内心最原始的恐惧,那种面对未知事物的无助与无奈。
我接着疯了一晚上,我睡觉的房间一片狼藉,大概也吓坏了所有的人。
除了我的女友。
不仅如此,来到这个山区省会城市之前,我曾离家出走八天,是父亲郑重其事告诉我的,应该错不了,虽然我完全没有任何有关时间的记忆。
他和我母亲报警了,但在警察找到我之前,我自己回来了。
我顶着额头的伤口,穿着肮脏破烂的衣服,对,上面还沾着尿渍,我想如果不是我肚皮贴着后背,还会有粪便的痕迹。
一切用来形容街边乞丐、疯子和流浪汉的词汇都可以形容我。
我猜测除了我的女友,没人觉得这样的我好看。
对了,我还骨折了一根手指,摔伤了一条腿。
我想,父母看到我的眼神是冰凉而绝望的。不过他们说,只要人回来就好。
其实除了饿和冷,其他的都还好,人到了一定的时候,也就没那么矫情了。大冷天穿着秋裤和一件长T恤衫,尿渍、污泥和血痂糊成一片,脑子却无比清醒,我画了许多意义不明的符号,捡起路边剩下的矿泉水,吃了各种野草,还数了无数棵树……
我绝对不愿意再经历一次,但我想我不会比故事里拯救公主的勇者更糟糕。
女友说,我救了她,帮助她在无限重复的迷宫中,找到了方向,虽然我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隐隐约约知道,有一个人,曾经与我分享彼此的秘密,互相陪伴,共同对抗命运。
她说,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以一种更真实的姿态拥抱彼此。
没有任何形象和声音,却可以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那天在月亮清冷又热切的光辉下,她说,这是约定。
那次离家出走回来后,我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地又过了一个多月,年初五,在一个比较清醒的日子里和父母做火车到了现在这个山区省会,住进了姑妈家,又在到达的第二天进了精神科病房。
算起来,从发病到现在也快半年?在离家出走前,我已经不正常了,但父母都觉得,我只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调整调整。
他们一定以为,我会像高中时那样,自己慢慢好起来,不过,强迫症和精神分裂症,可是差了不止一两个人格障碍。
所以我现在住在货真价实的精神病房,我该来的地方。
我从高二开始,就发现自己有问题,不仅有洁癖,洗手上瘾,还老爱跑女厕所,十足的变态。
后来,休学了一个月,也没吃药没打针,也没去找学校的心理老师,就这么恢复了,不,准确说,是更隐蔽了。
我终于能够控制自己不做出明显变态的举动了,在父母和老师的眼里,就算是恢复了吧?
因为,我可以转学了,而如果继续变态下去,新学校就不敢收了。
后来,我考了大学,上班工作,也没再出过什么明显的差错,只是我又多了个小爱好就是穿女装。
我觉得,我可能是个假的男孩子,或者,是个假男人。
工作后,远离父母,我一度以为自己得到了喘息,可以慢慢找机会疗愈自己,独自舔舔伤口。
我看过许多心理学和伪心理学的书,不仅知道我可能不是典型的强迫症患者,知道跨性别不是什么罪名,还知道父母皆祸害。
不过我还是有点小疑惑,我的父母挺开明,也都受过良好教育,即不是老师,也不是医生和公务员,不是其他任何子女教育的高危人群,除了父亲长期出差在外……哦,所以我得了性别认同障碍。
一阵开关门的吱呀声打断了我的思考,父亲拎着一袋全麦方包和一袋盼盼小面包,都是我平时在家最爱买的,塞进我这边的床头柜,坐回自己的床,看着我。
我盯着那个被塞了零食的绿色铁柜子,一言不发,感觉到父亲的目光。
一阵沉默后,父亲开口了,他说,我刚碰到一个老病号,聊了很久,说是来来回回住院七八次了,每次都是几年后复发又回来,在这里耗了30多年……
聊了很……很久?我并没注意听接下来的话,父亲的嘴一开一合,很像家里养的金鱼,不过时间怎么这样快。
抬起头,第一次进这个房间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这里的窗户外有一棵高大的光秃秃的树,现在它的正上方,隔着窗户,一轮明亮的圆月悬在树枝上。
时间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很担心你啊”,父亲的声音苍老憔悴,一副老年危机的样子。
我没说话,看了看摆在一旁的盒饭,白色的,一次性筷子整齐的放着,包裹在一层印着模糊不清红字的塑料里。
父亲继续说着,说是今天中午听到另一个病人,用意念追一个女歌手,追了一年多,现在分了,又在闹说要用意念报复她……还有一个病人,心中有多少多少神灵,正准备慈航普度……
伪心理学说,当你担心别人怎样怎样的时候,自己就正在怎样怎样。
几十分钟过去了,父亲可能累了,去房间外面抽烟去了,他从不在我面前抽,据说,当年为了怀我,硬是戒了一年的烟。
房间又成了我一个人的房间,这里除了没有电脑,除了白色的床单和红色的十字,除了写着我名字的床头铭牌……和我曾租住过的单间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感觉到女友静静地从身后拥抱住我,头轻轻压在我的肩膀,说实话,我讨厌这样的姿势。
我讨厌被依赖。
我想依赖别人。
我更希望自己轻轻依偎在对方的肩头,或是膝枕在对方的腿上。而且也不是这种虚幻的感应,不是的,我所希望的是更为真实的触感,就像热恋的情侣或是彻夜谈心的姐妹。
不过我并不后悔,我只是……
“你一直都是女孩子呢”,心灵深处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我,有一点宠溺,也有一点坚决,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不,我只是个不像男人的男人”
“没有任何规定说女孩子必须是怎样的,不是吗”,实际上,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这种对话发生在心灵内部,就像无数次被拥抱的幻觉体验一样虚无,但却是唯一的慰藉。
“可是……”
“我看不见你,也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女孩子,可是当你说你是女孩子的时候,最吸引我”,女友的语气变得十分温柔,如果大脑里的意念能够有语气的话。不过直到现在我也没法确定这是不是一种幻觉。
我和女友之间的交流,几乎都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的,有时候,我会很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有时候,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
但我从来没有见到任何具体的形象,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人会爱上一个不曾见面,没有形体,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幻影吗?过去的几个月里,我经常这样问自己,但是,现在我觉得答案毫无意义。
她让我明白生命是什么。
寂静的夜晚,只有暖气片严重的嗡嗡声。门关着,我知道父亲在外面走廊上,还有许多病人也在走廊里,再过不久,走廊里就会出现推着药物的护士。
不过此刻,那是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再过不久,属于我的药片就会被穿着纯白色衣服的护士从一个小盒子里倒出来,在严格的监视下,送进我的嘴里,看着我咽进胃里。
然后,会发生什么呢?
一切的幻觉都会随着药物而被治愈,就像一切不好的行为都会被父母、学校和社会治愈。
生活又会再次回到正确的轨道,时间也会过得飞快,我的生命也将失去意义。
“你后悔吗?”女友轻轻的问我,似乎可以感觉到一丝的紧张和不安。
“不。”尽管这是我唯一一次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
“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嗯。”轻微的点头,也许在我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地方,有着一些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
窗外的满月,一如那天的清冷又热切。
我选择相信那个不太可能的约定,即使最终无法兑现。
我知道,我不后悔,就像任何一个曾海誓山盟的少女,不后悔谈过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
(终)
2018年3月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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