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

文/阿蒙那

1

吴琴低着头，似笑，非笑。萧瑟散漫磕着瓜子儿，一颗，两颗。

店里播放着恶俗透顶的歌《爱情买卖》。萧瑟翻着一本书，想起身拔腿离开，吴琴拨了拨手腕上精致美丽的浪琴手表说，师娘快到了。

萧瑟抬眼望了望落地大玻璃窗，远远的，飘来个中年女人，白白胖胖的一团，裹着一身杂色灯笼裙，却有着出奇细紧的白腿。萧瑟即从这双腿上，便认出唐月如。当年的唐月如，确是在一个朦胧月下，与工农兵大学生萧瑟在学校一颗梧桐树下，相见谈情的。那时候，萧瑟谈着李商隐跟李贺，也谈郊寒岛瘦。完了，萧瑟在皎洁的月色下，露出雪白的小细牙，笑着跟唐月如说，我喜欢你。扎着两只粗黑麻花辫儿的唐月如，心里的小鼓刚扑通扑通起来，她团团如满月的脸上，刹那间擦过丘比特的箭梢头似的，亮亮正正地抬起头，想迎接点什么，只听得耳边传来萧瑟还没说完的三个字“的名字”。

这一段，萧瑟时常当一篇唐传奇讲给吴琴听。吴琴可能早望见了师母唐月如像鸭子一样一摆一摆的笨拙身影，就在这个时候，她都不忘低头浅笑的。师母快过十字路口的红灯的时候，差点儿给一辆大奔撞到，萧瑟闷着头看书，好像那只是马路上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妇人，自己冒冒失失走路不看前路。他刚看到张鷟的《游仙窟》一篇，即望到唐月如“叮——”一声推门进来了。他偷偷把书的四个角平平整整抚过，露出一向月白风清的眼神，冲唐月如点了个忽有忽无的头。

唐月如对丈夫这样的清冷安之若素。以致，她觉得伟岸飘逸的男子风度，就合该是萧瑟这样君交如水的体式。唐月如眼泡有点微肿，吴琴上来低低问，师娘的老毛病近来好些了？唐月如有点怕跟萧瑟的这些饱读诗书的弟子们见面应答，她觉得，她答什么都怕给弟子们笑话了去。她也只能尽量保持不说话少说话，总是涨出一张向日葵脸，久之竟毫无错处。她这样甘处下处的平民式和蔼，却意外获得弟子们一致认可。谁也没怎么听过师母唐月如一言半句说教，莫不是师母也如导师一样，只可意会无用言传的。

唐月如稍显拘束坐下，侧头跟吴琴说，喔，老毛病了，不碍事。我的眼睛不像萧老师，要看那么多书；我这双眼睛，看不见了更好。萧瑟听完，又羞愧又恼怒，自从吴琴从外校考来之后，唐月如话越来越多，当然，不当的话也便多了。萧瑟只得摆手说，你就少说两句，人家吴琴也是一片好心。

唐月如跟在主子跟前说错话的下人般瑟缩起来，只得坐那尴尬地怯怯干笑。吴琴虽是个三十出头的老学生，在唐月如一张“满川风雨看潮生”的脸的衬托下，竟如镜花水月般姣好。吴琴穿着丝质改良旗袍，身段可圈可点。肤不白貌不美，却只那身影，便会让萧瑟有所回响。今天这样的场合，萧瑟本来不想过来，唐月如说她不会讲话，怕把局面弄僵，无论如何要他一起来。萧瑟心里呢，也打着另外的盘算，他倒也很想看看，唐月如给吴琴介绍了个什么样的男人。

2

唐月如手机响了，那个叫赵天宇的男人打来的。他说他去把女儿送到奶奶家，马上开车过来。唐月如有点不好意思看了看萧瑟，萧瑟别过脸去，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尴尬好。吴琴却很温柔地看着唐月如说，师娘没关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来，师娘，吃瓜子儿。吴琴俯身把瓜子碟一一推到萧瑟、唐月如面前的时候，萧瑟闻到吴琴旗袍领襟飘来的丝丝香味。他好像在哪儿闻到过这样的味儿的？他装着严肃的样子，心不在焉磕着瓜子，脑子里回味着吴琴身体的香气，和刚刚看过的书中的香艳描写，想着“思接千载，神游万里”莫不如此吧。

唐月如却显得慌张，不断跟赵天宇发着短信。赵天宇是她娘家一个远房亲戚。做生意好多年了，小有所成积累了点财产，不想刚刚离婚，一个女儿跟着他实在照顾不来。唐月如只见过吴琴一两次面，便凭着多年养成的本领，觉出此人不可等闲，需速速有个妥善安置才得安宁。她跟萧瑟患难与共几十年，早成了钉在萧瑟肉里的图钉。萧瑟哪儿疼，她就治哪儿。他们俩，一个默然不语，一个不动声色，生活中的暗礁险滩就这样风平浪静过去。

萧瑟见这天光实在无聊，又按捺不住偷偷取出那本《游仙窟》来看起来。吴琴偷偷用脚点了点萧瑟的脚，萧瑟正看得唇齿生香，冷不丁还以为是唐月如。但他转念一想，唐月如除了名字引人遐想外，其他再不会有什么起伏动静的一个人，绝对不是了。他合上书，下意识眯了眯眼，用怀疑而问询的眼色飘向吴琴，吴琴却又低下头，羞涩地自顾自笑，佯装无聊地看手机。

赵天宇终于不紧不慢到了。

茶餐厅的气氛陡然如进了五月末的天，燥热而起死回生起来。服务员也客气地帮他们一桌添了茶水，把窗台帷幔绞好，一切春风一片草长忽如而至。赵天宇是个幽默而嗓音洪亮的男人，他头一回见萧瑟，来了个很敞亮的开场白，萧教授，唐阿姨，小侄来晚一步，当场罚酒三杯。小姐，来换个杯子。唐月如又傻了，这赵天宇怎么这么透亮实诚，又不是多么见外的人，怎需要如此呢。唐月如一向嘴笨惯了，竟不知道如何应对。萧瑟忙上前救场说，啊，赵先生，你不用客气不用客气。你人来了，咱们坐下来聊聊交个朋友便好。

赵天宇没想到萧瑟作为堂堂名校教授，倒是十分客气，怪不得唐月如娘家人一直认为萧教授乃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便顺着话风转向吴琴，笑而不语，很老练地望向唐月如。

唐月如这才如按动了机器的开关一下弹跳出来，啊，看我这个红娘当的，这个是小吴，小吴，这是赵总，赵天宇。吴琴站起来大大方方跟赵天宇点头问个好。赵天宇眼皮刷过吴琴，一见知书达理的摸样，尤其身段生得玲珑，心下便八分满意。但他一个眼转风，瞥见一旁萧瑟无比落寞的眼神，便用他中年人丰富的阅历，拢好了来龙去脉。他没想到，唐月如把他带进了这么个荒唐的局，想转身又显得太没风度。

唐月如见赵天宇先喜后愠的表情变化，估计他已猜出了几分。眼看局面快陷进死结，唐月如不得不一反常态暖场。她用纺纱机上练就的快手，一把夺走萧瑟手中书，嗔笑道，老萧啊，吃菜啦。萧瑟厌恶地望了唐月如一眼，却又无可奈何。萧瑟板着脸，故意呼哧哧吃起了云吞面。赵天宇眼神慌乱，不知道该看哪里，也不好说什么。吴琴却娴静自如地搅着海鲜芝士焗饭，仪态万方轻轻送进口里。

实在没有话题，唐月如看到书的封皮，便大喇喇说，哎，奇怪，这个张族的书，你以前从来没看过呢。萧瑟顾不得赵天宇、吴琴在场，没声好气说，你不是说要到超市买鸡蛋吗？唐月如反应过来，啊啊两声，拖走萧瑟就要往外走。萧瑟却忽然耍起脾气说，你先去，我找个地方我这书看完。

这时，吴琴站起身来，微笑着对大家说，她晚上还有个选修课，跟萧老师一同回学校。

唐月如脸崩得如泥石流一溃千里。赵天宇只得上前跟唐月如说，唐阿姨，这样，我送你去超市。

3

吴琴跟萧瑟领了结婚证不到两年，吴琴给唐月如打电话说，唐阿姨，我有个认识的朋友想介绍给你，你还有空出来喝茶？

唐月如见吴琴如此明目张胆，跟赵天宇抱怨了回。赵天宇直接拍了板说，唐阿姨，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收拾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

萧瑟自从跟吴琴结合之后，体会了她诸般好处。他研究的的成果越来越惊人，对艳丽文学的痴迷更加深入骨髓。虽然他早已如枯木难以再逢春，但他跟吴琴精神上的缠绵却让他们的爱情比翼齐飞。吴琴到一所重点中学当了教师，却正是赵天宇女儿的班主任。

赵天宇几次邀请吴琴来家帮女儿补习功课，吴琴都婉拒了。但吴琴却对赵天宇的殷勤，藏着似有似无的期待。这天，赵天宇女儿生日，赵天宇邀请了吴琴、萧瑟等一帮女儿的老师。萧瑟本来又是不愿意去的，拗不过吴琴一定要萧瑟跟她出双入对，在同事面前好有脸面。

赵天宇豪气万丈给女儿办了盛大的生日趴。萧瑟则刚因评正教授的事落寞着，眼见滚滚红尘纸醉金迷，恨不得满腹才华都换做纸钱。幸好身边吴琴还在，他不禁跟吴琴在众人面前不避亲昵。吴琴却满含嫌弃，欲迎还拒。萧瑟一生气，转身就要离席。吴琴好不尴尬，左右为难。

赵天宇咚咚锵锵而来，满面放彩眼神暧昧对吴琴说，吴老师真是个一等一的好老师，人聪明还美丽。又多情又有内涵。每个男人都逃不过你的。桌上其他同校同事讪讪的，笑也不对，不笑也不好。尤其萧瑟黑起面如葱白的俊脸一声不吭。

事后，赵天宇告诉唐月如，唐月如宛然若失。这世间的琴瑟和谐，嘤嘤求友，到哪个天地，才有个山高水长。果然不久，便传来吴琴离开萧瑟的消息。至于原因，大约好像是赵天宇答应要娶吴琴，后来又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