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作者: 柔曦XFR | 来源:发表于2021-11-24 13:48 被阅读0次

    来村子的第一天,艺馨看着四四方方的课桌,还有规规整整的方椅,她十分想念爷爷奶奶家的躺椅。

    以前总听爷爷奶奶说农村农村,他们坐在商业楼A栋2506号房的躺椅上回忆过往。

    艺馨如愿成为一名支教老师,她觉得虽然这里的地域和名称与爷爷奶奶老家不同,但融入记忆里泥土的芬芳在每个南方村庄应该是大同小异的,她想多拍些照片跟他们分享。

    这里道路空旷到不见车辆,只有老人三三两两,很多房子都人去楼空,经过那空荡的院子时,心里难免有冷清之感。

    这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到城里面打工去了,村子里老年人占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是留守在这儿的小孩,他们有的上着上着学就被父母接到城里面读书去了,但大多数孩子直到参加工作才会离开这里,在此之前,他们从未亲眼见过摩天大楼,更没有登上过列车或地铁。

    来到村里的第三日,艺馨满脑子都想着今日在那家院子的田里,见到那位摔得满身泥泞的老人,她衣服看上去十分邋遢,神情呆滞,摔疼了也未闻半句呻吟声,她的指甲长得老长也没去修剪,指缝里全是黑泥。她被艺馨扶起后沉默不语,只呆呆地看着她。艺馨扶她到屋内坐着,她就像一根琴弦,被轻轻拨弄着,然后就收到了导航指令一样,绕过那立不稳的破三脚椅,坐在了床的边缘,木床下沉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声,她仿佛早已习惯。

    后来,艺馨听村里的老人说,她名叫伍芬,今年已79岁,患上了老年痴呆。其实这点,叶心也在伍芬的身上也得到了验证,因为不管叶心问她什么,她都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伍芬似乎并不打算艺馨交流,就在艺馨当她是个哑巴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又听见身后伍芬搓着那双长满老茧和褶皱的手,艺馨转过头看见她摇着头,声音沙哑而又无奈地叹息道:“不记得了,全都不记得了……”

    在遇见伍芬以前,艺馨觉得,年过六十岁的老人,就该像她的爷爷奶奶那样,清晨闹钟响了就早起,过早时吃一碗米粥配热干面,顺便将中午的菜买回来,把昨天的衣服扔进可烘干的全自动洗衣机里,然后坐在躺椅上打开电视,中午做的菜只能享用一餐,晚上他们有可能会出去吃,也有可能去亲戚或邻居家相互串门顺便蹭一顿饭。奶奶白天还会出门打打麻将,和别家唠唠家常,为了输赢时那一点小钱负气争吵,爷爷则会将自己整个人交给躺椅,等奶奶收获了满满的八卦故事回来,爷爷则会将躺椅让给奶奶,坐到藤椅的位置上陪她聊会儿天……但悠闲而琐碎的日子,这并不是所有老人都能拥有的日常。伍芬在她老伴去世后没多久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所以她心中既没有酸甜苦辣的人生故事,也没有别人家的八卦,她总是默默无语。

    艺馨当时环视伍芬家客厅位置摆放的破旧家具,就只见着一张小木板床,一张残缺的木椅,还有张小餐桌。她也曾去班里学生的家里做过家访,那个小孩的家中也有老人,他家里有几张红漆椅子,还有干净的被褥和毯子。在人和人不同的小乡村,艺馨总担心伍芬坐在那样的椅子上,会再次不小心弄伤自己。本月的工资未发,但艺馨拿出自己的生活费,给伍芬在网上订购了张舒服的躺椅,再将自己带来的毯子一并搬到伍芬的家。当她搀扶老人坐上躺椅的那一刻,原以为伍芬不会有任何反应,但伍芬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满是感激。

    从那以后,艺馨每天都会去探望伍芬。她是位很爱孩子的女青年,在她看来,对待失去所有记忆的孤寡老人,和对待她班里那些孩子没太大区别,他们都需要关爱,需要理解,她也愿意将一份真诚分给伍芬。

    没过多久,伍芬的家人来了。

    那天是周六,艺馨正在伍芬的家中为她炖汤,见到有几个中年人走进来,说是伍芬的儿女,艺馨做了自我介绍完就急匆匆告辞了。

    她走出院子没多久,想起自己竟然把包落在伍芬的家中,她又硬着头皮又往回走。其实艺馨是个脸皮极薄的姑娘,她折回来后不好意思进去打扰,原本想躲在院子附近,等伍芬的家人探亲结束后再进去拿包,又想着他们也许会留下来陪老人过夜,可屋里只有一张床,连沙发都没有,他们不会真打地铺吧。就在艺馨胡思幻想之时,她听见屋内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似乎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但只会说普通话的她,完全猜不透他们在吵些什么。

    她靠近屋子,看见原本简陋的室内,被这群人弄得凌乱不堪,伍芬的床单被褥都被从床上呼到了在地上,她看见伍芬瑟缩在墙角显得格外渺小,伍芬的眼里流露出害怕,她枯瘦如枝干的手按着那张躺椅,一副想坐又不敢坐上去的模样,又似乎在担心“宝物”被人夺走,所以紧扣椅背的十指都显得十分用力。

    夜深人静,艺馨向着伍芬的家的方向走去。她在经过一户人家的时候,不知惊醒了谁家的狗,犬吠如雷鸣阵阵,她扭头看见那只灰色皮毛的大狗,隔着自家院落的栅栏向她扑来,她害怕地大叫一声,头也不回地向伍芬的家里跑去。快到院子时,她顺了顺气,小心翼翼地挪步,没听见屋内再有动响。

    院门一如既往开着。

    她走进院子,看见窗子里透出暖黄色的光,从外面听,屋内很安静,她轻轻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伍芬,伍芬是眼中带着疑惑,但她还是给自己让开了道。艺馨看见伍芬眼睛红红润润的,似乎哭过,艺馨心里打了个寒颤——她应该不记得白天发生过何事……可是,被扔在地上的床单、被褥,被重新捡回到床上,角落里堆着碎掉的瓦片,这些,都是白天发生在这狭小空间内,众叛亲离过后的证明,那些人一窝蜂散去,伍芬在收拾残局的时候,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艺馨先扶伍芬在那张躺椅上坐下,然后她找到自己的包就急匆匆告辞了。回去的路上她发现包里的现金全丢了。她很想报警,但想起伍芬那双恐惧的眼睛,念及丢失的金额数不算太大,最后还是决定作罢。

    不出两日,伍芬的儿女回来看望伍芬的消息传遍了全村,艺馨这才得知,伍芬的儿女都是白眼狼,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实。他们不仅不照顾家中的生病的老母,反倒一次次将老人的钱财给搜刮干净。艺馨还发现,这个村子没有摄像头,所以即使报警,也很难查出他们何时闯入过自己母亲的家中,掠夺走什么。

    幸好,艺馨有把手机带在身边的习惯,所以手机逃过了一劫。她用手机绑定的银行卡里的钱,买了干净的床单被褥,提着东西再次来到伍芬的家。她帮伍芬掀掉那发黑的床单,看见下面的棉絮也发了霉,有虫噬的痕迹,并且散发着一股恶臭味,她索性连棉絮也一块掀了。就在这时,棉絮下掉出了什么,她捡起来发现是一本老旧的日记,本子的第一页,记录着一串数字:16 07 23。

    伍芬的最后一篇日记,是她五年前留下的。

    日记本的最后两页,是满满欠款人的姓名。

    伍芬将那些帐用蓝色水笔一一划去了。其中只有少数帐是用红笔划去的。艺馨推测,红笔划去的部分,才是真正被还清的帐,而蓝色笔划去的那些名字,欠债人并没有来还钱。伍芬这样做,大概是不想让自己儿女,去她的好朋友那里,以态度恶劣地讨要债务以及索要高额的利息罢了……玄妙的是,伍芬为什么会这么做?她就仿佛对自己的这个病症有预感一样……难道这个村里,也有懂这类病的医生?

    那本日记本第一页,数字旁备注的是:存折密码。

    16 07 23……

    那伍芬为什么要用这串数字?

    中间的空格是什么意思?

    夜深人静,在微弱的灯光下,艺馨怀着复杂而又忐忑的心翻开了老人的日记……

    艺馨通过阅读日记,得知了16 07 23是伍芬老伴去世的日子,她将这一天变成了银行存折的密码。

    艺馨半夜从噩梦中惊醒。

    她梦见村里某户人家正在办丧事,空荡的座位意味着有很多人缺席,也意味着亡灵的孤独。

    窗外冷风嗖嗖并且还下着雨,她睡眼惺忪地换好衣服出门。穿过从来不落锁的院门,艺馨站在伍芬的房屋门外,她听见单薄的窗户里缝传来源源不断的磨牙声,艺馨总算松了一口气,她默默自嘲,那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天蒙蒙亮,不远处的人家炊烟袅袅升起,凉风席卷所有疲惫与倦意。艺馨倒掉最后一盆洗发水,帮伍芬梳洗完,将她的满头银丝盘在脑后,插入木簪。伍芬的指甲缝里依旧有泥,但指甲被剪短了。她穿着那身干净的碎花外套,看起来整个人精神抖擞了许多,像年轻了十岁。

    伍芬手背的皱纹,像秋日地上枯萎的叶脉,艺馨用葱白似的手指轻轻环绕着它走向田野。屋内的躺椅被风吹得轻微晃动。她们在田里埋入新的种子。伍芬虽忘记了所有的人,却从未忘记该如何播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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