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泉先生有诗曰:
仓卒陈桥兵变时,
都知不与恐难辞。
黄袍不是寻常物,
谁信军中偶得之。
又诗曰:
阿母素知儿有志,
外人却道帝无心。
史官兼载非相牾,
后世那知费讨寻。
这个蒙泉先生,是明代英宗朝中官员,姓岳名正,字季方,蒙泉乃是其号。此人博学能文,勇事敢言,卒后谥文肃。这两首,选自先生读史感言诗,说的是宋朝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故事。
中国历代流传一句名言:“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其实原话出自姜太公“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处之。”道乃方法、规则,这方才是姜太公的原意。此处之道与德,实是大有分别。九五之尊,君临天下,有德者未必居之,有志者却必窥之。
正所谓锦绣江山,豪杰枭雄谁个不爱!残唐之末,李氏皇权由盛而衰,正所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藩镇拥兵割据,播乱五十秋,衍生出五代加十国,乃是中国有名的乱世。彼时有个武将唤作安重荣的,不加掩饰、把话直说:“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 !此话与秦末亡命徒陈涉吴广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相比,更显铁血僭越意味。这固是对君权神授观念之挑战,却也凸显拥兵武将的跋扈之心、不臣之志,于是兵变、叛乱、弑主、篡位、自立,层出不穷。史书所记,朝朝自来非君即臣,比比皆是成王败寇。其间之别,无关乎忠与奸、真与伪,惟决于强与弱、胜与败。
宋史为尊者讳,辩称太祖于兵变时实不知情,乃受迫于诸将云云。然史官们百密一疏,把太祖母杜太后一则逸事记载入册,道当时陈桥兵变事发,杜太后闻子黄袍加身,夺了柴家帝位,欣然道:“吾子素有大志,今果然。”好个“素有大志”,好个“果然”,太后此一语,实把个天机道破了。试想,那些拥兵跋扈的一般武将尚且称王称帝,何况素有大志的赵匡胤?其能不果然乎?因此上蒙泉先生看得透彻,点评道:“黄袍不是寻常物,谁信军中偶得之。”端的是入木三分、一针见血!
宋太祖从柴家孤儿寡母手中抢过帝位,之后享国一十六年。一日夜,与御弟赵光义饮于宫中,其间“烛影斧声”,及五更时分,宋太祖突然驾崩,继位者非太祖子,却是这个史称宋太宗的御弟赵光义!此一骤变,朝野皆惊,千古存疑。太宗君臣虽也弄一个金匮之盟出来粉饰美化,却如何杜得天下人悠悠之口?这“烛影斧声”宫变,印证了一个至理:异姓别家手中之至尊宝位,固要巧取豪夺、喋血争抢,便亲如父子兄弟的,也自不惜骨肉相残、豆萁熬煎。一把龙椅,争夺者实是绝不手软、无所不用其极。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也!在宋朝太宗以弟践祚、夺宫继统之前三十一年,西南陲之大理国便已生发了相类宫变。
其时天下诸国并立,中土大宋,宋之北有大辽,西北有西夏,西和西南方依次是吐蕃、大理、交趾。不同于诸蕃,大理、交趾汉化极深,两国皇室又都是出自中土的汉人。
话说大理开国太祖皇帝段思平驾崩,太子段思英继位,史称文经帝。然段思英在位仅一年便被罢黜,太祖弟段思良废侄称帝,夺了皇兄基业。而段思平、段思良之庙号便恰是太祖、太宗。
【按 :这大理段思平、段思英父子,连名通字,并无忌讳,看去异于一中土,实则不然,此俗正是承继了中土南北朝之遗风。魏晋南北朝时期,玄学兴起,儒学独尊地位动摇,纲常礼法束缚大为减弱,形成了不尊礼教、蔑视礼法之风气。因此虽说中土避讳自周代始,至晋渐臻严密,然南北朝时姓名忌讳上却多有不遵忌讳之例。譬如东晋时书圣王羲之七个儿子名字为玄之、凝之、涣之、肃之、徽之、操之、献之,孙子名桢之、靖之,曾孙名翼之、悦之,四代俱带“之”字。南齐高帝萧道成字绍伯,其父萧承之字嗣伯,父子表字同一字,不以为嫌。刘宋明帝刘彧,其子废帝名昱,父子不避音讳。北魏开国功臣安同,其父名屈,其长子亦名屈,祖孙竟然同名。以此再观大理之连名,便不足异矣。】
看官听说,大理弟承兄祚事件早于大宋,然当无人说是大宋的太宗学自大理的太宗,为何?盖因我中华上国历史久远,篡权夺位经验之丰,可说举世无出其右者,从来便是周边化外邦国的榜样,岂有反向蛮夷化外师法之理。因此两国的宫廷故事,只能说是冥冥中之巧合矣。
其实除上述一巧外,纵观大理国与大宋朝之间历史演变,端的是巧之又巧也。
大理承接南诏之后数十年三代乱世而来,大宋则是承继唐朝之后数十年五代乱世而来。公元937年,义宁国通海节度使段思平起兵建大理,公元960年,后周朝归德军节度使赵匡胤兵变建大宋。蒙古灭大理于公元1253年,蒙元灭宋朝于公元1279年,大理立国早于大宋二十余年,大理灭国也早于大宋二十余年。大理分前理和后理,大宋分北宋和南宋。两理之间有一短暂的高升泰大中国,高升泰随后还帝位于段氏。两宋之间有一短命的张邦昌大楚国,张邦昌随后还帝位赵氏。大理太宗夺其兄太祖基业,之后百年,帝位回归太祖一系。大宋太宗夺其兄太祖基业,之后百多年,帝位也回归太祖一系。后人读史至此,无不叹巧!
大宋大理除上述多般巧合外,尚有一事值得一提。大宋与大理,各自相持的年代和疆域,相似于各自前身之唐朝与南诏,然与唐朝南诏惨烈之相互攻伐迥异的是,大宋大理两国疆界相连数千里,却由始至终和平共处,三百年里从未动过一刀一兵,实是史上一大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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