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之前

她回到了日本国，盛子明白，她回来得太晚了。

她走下飞机时，故国夜晚的月色，空寂、美好、安详。

售货的人推着手推车走过，盛子随意点了一份餐，她们彼此致意，气氛宁静、和谐。

机场很安静，月亮是今晚的主人，不善于言辞的人们在月光下失忆。

盛子叫了一辆车，这辆车会载她回家，盛子靠在座椅上，回国的倦意让她想要睡去。

司机是一个热心的男孩，他表示可以帮忙搬运行李，而不收取任何额外的费用，但被盛子婉言谢绝，她知道，她只想一个人做剩下的事。

车子在护栏外停下，盛子再度表达了她的谢意，男孩有些遗憾地摇了摇脑袋，启动了引擎。

盛子独自一人上楼，这时她才觉察到行李的繁重，是她拒绝了那个男孩，盛子不由得哑然失笑。

她花了好大劲才搬运完行李，她不确定自己要回日本住多久，她没有长久滞留的打算。

盛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她明白这将会是一个不眠之夜，窗外的月亮勾玉一般明亮，盛子觉得，今晚的月亮很可怜。

盛子打开电脑，即使是在这个夜晚也不能丢下工作，盛子是一个作家，除了投稿给国内的出版社以外，她的作品在外国也颇受欢迎。

她写平淡无奇的日本故事，她的灵感源自古事记、源氏物语以及梦幻能，她和那些西方化的同僚不一样，然而读者们不会理会这些，盛子的故事里往往带着同性趣味，那些阴沉黯淡的同性故事，常令她收获意外的名声。

读者喜欢揣测作者的性向，而盛子至今未婚。

盛子在沙发上躺下，咖啡的劲头上来了，她在这个夜晚必须保持清醒。

一到黑夜，盛子在白日里想要忘怀的一切，就都在眼前浮现了。

写作令人绝望，盛子想到了自己的小说，她一直在小说里塑造一个人，当小说完成时，她又觉得不太满意。

因为写作的缘故，幽灵常常来造访她。

十多年前，盛子还是女校的学生，东京的女校是妖艳的，不少人都读过谷崎润一郎的那部小说，并想要亲自尝试。

她就是在那儿遇到了承子，承子长得过于柔美，她无论在哪儿都很受欢迎，简直可以说是光艳照人。

承子是一个腼腆的人，在拍合影时也是非常含蓄的，她不想让自己太显眼，盛子站在她的身边时，她们总是友好地微笑。

到了赏樱时节，她们就在樱花树下拍照，樱花的死叶纷纷飞逝，樱树下的人们似乎也要走向凋零。

樱花树下的承子，那份美的虚无，不像是人间的产物，盛子注视着她，而承子的表情很忧伤，她们彼此都没有额外的念头，或许一到赏花时节，人的神经总会莫名地癫狂与感伤。

承子一直在向她谈论樱花，承子温和的侧脸隐没在花影深处，盛子发现承子在脸红，也许那是樱花花瓣的颜色吧，盛子在这一刻希望有人能够发现她们。

毕业之后，盛子常常去承子的家中造访，她们互相客气地用餐，说着寒暄的话语，平和的日子就在毫无意义的谈笑声中流逝，直到盛子意外地接到了承子结婚的消息。

她们在神前结婚式上会面，承子依旧恬静地微笑，那笑容是多么纯净，庭园中的金色日光把她的笑意映照得更加荒凉。

承子有了孩子，分娩让她精疲力尽，盛子看到了她的消瘦，她绝不可能知道她的婚后生活。

盛子去拜访时，承子总是说，你来了真好。

盛子不能在她的面前久留，每一次会面之后，她都要回归自己的生活，家中空荡荡的，盛子已经习惯了孤独。

她偶尔也来看望她，承子总是独自前来，这让盛子产生了一种幻想，在一次晚餐之后，她恳求她留下。

承子没有拒绝，黑暗之中她们看不清彼此的脸，盛子凭靠触觉爱抚着承子的眉毛，盛子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呼吸声就在自己耳边，那么柔和、亲切，承子的回应动作也是极轻柔的。

她们在沙发上转身时，打碎了一个花瓶，湿漉漉的深渊感让她们想要共赴黄泉。

地狱就在自己身边，盛子抱着情死式的念头爱抚着承子的肉身，承子在她的身下喘气，艳美的脸上带着自杀般的疯狂色彩。

“只有你啊，是我的亲人。”

承子说出了一句毫无遮掩的话，盛子发现她在哭泣，柔软的睫毛上挂着轻盈的泪珠。

谁也没有提及那个夜晚，日子仍然在沉静的清水中流淌。

盛子前往欧洲时，她只来得及带上一张照片，那是婚前的照片，深秋红叶时节，承子穿着艳美的和服，站在绚烂丰饶的深渊血海之上，露出适意的微笑，只有承子一个人在镜头下微笑的照片，妖艳得不真实。

盛子是在九个月后得知了那个消息，那时她在为新小说的宣传做着准备，当盛子的耳边传来熟悉的日语时，盛子手中的扇子掉在了地上。

她不知道读书会是如何结束的，盛子走出会场时，清和的日光透过树影泄漏在盛子孤零的影子上，从她的身边经过的人，都在友好地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忙。

她告诉自己，承子不是一个病弱的人，故国的来电是一场玩笑，盛子开始在日光下呕吐，她回想起了那个夜晚，承子柔美的眉毛，厚实的肌体，以及脸上常带着的烟火一般易逝的笑意。

承子死在了医院里，因为令人绝望的肿瘤，陪伴她到最后一刻的是父母、丈夫以及孩子们，完全没有同性爱人的位置。

盛子错过了探病的机会，甚至错过了葬礼。

盛子醒来时，发现自己只睡了五个小时。

她告诉前来等候的司机，她要去的地方。

车子在墓园停下，头顶日光绚丽，脚下是阴沉的墓碑。

墓园的工作人员告知盛子，承子的家族墓地在何处。

墓地很幽寂，墓碑的颜色相当朴素，盛子明白，那些质朴的石头不仅要容纳承子，也要容纳她。

日本人的墓地，有着极为稚拙的简单朴素的美感，他们把死当做一件紧要的事，同时又抱着朴素的心态去安置它，日本人的生死观，是生命流动的植物意识。

石头、树木皆是亡者的变容，他们在此世停留一下，他们的神经依附在那些沉默的事物上，直到觉得毫无遗憾时，才会选择离去。

那么她在哪里呢?盛子感受着日光，墓地里的日光有枯叶的味道。

承子的墓碑是崭新的，似乎是刚刚入葬，墓碑上的体温非常温暖，那些名字与日期在阳光下哭泣。

盛子在墓地前呼吸，她能感知到自己过快的心跳，那是悲伤的意识在让心脏抽搐，她失去了她，彻底失去，她无法用任何一种方式来慰藉自己。

她买了一束花，她把那些稍稍有些萎落的花束移开，在墓碑前插上了新鲜的花木，墓地里的逝者也像这些花木一样年轻。

她看着那些石头，石头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她要在逝者身后，料理好那些石头。

盛子站在墓地之前，她想要进入这座墓地，她知道，她迟早会进入，只不过是在另一处地方。

她将要过另一种生活，在没有亡者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