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出现在闹市口时,是有蝉鸣声的夏天。
蚊子围成一团取暖,钻进树杈缝里,鬼知道这大热天的,它们在打什么注意。 我身边有条阿拉斯加犬窜过,嘴里叼一块骨头,它发福的身子显然是从栏杆处挤不过去的,我正得意这货铁定翻身滚到水中之际,一个姑娘三步跑过来,一把抱走阿拉斯加,嘴里喊着宝宝。
这场闹剧就此作罢。
我又开始了漫无边际的寻找食物和歇息之地。最近这一带下雨严重,路面到处是水,小学门口附近的下水道遇水就赌,寸步难行。前几日我迈着步子,鼓起勇气打算窜到对面的包子铺,老板姓虎,是我遇到的人中心肠最好的,它会在下午收摊时扔给我一个菜包子和一堆烂菜叶。
这是无数流浪日子中,最值得回忆的时光了。
不巧的是,我迈着后腿飞奔向前的几秒钟时间,被一辆黑色大众撞了。
周围是戴着眼镜,撑着伞有模有样的年轻人,他们捂着嘴,喊着“红色的大众停下,快停下,你撞到一条狗咯。”那辆大众早没了影,四周围上越来越多的人群,一个微胖的女人蹲在地上,拿起手机开始拍我,嘴里喊着凄惨无比。
又来几个男人开始录视频,就连我的屁股也不放过。我的一切都被暴露在人群中,我开始逃避,我把脸埋在地面上,发现右腿动弹不得,我转头去看才发现,原来我的右腿断了,混合着黑色的血迹,一滴一滴落在泥水中。 那是揪心的痛,我发出惨叫声。
看热闹的人群在下午四点基本散去,一辆一辆车从我身边开过,车窗玻璃上能看到小孩子探出头的神情。都说孩子的世界是纯洁的,单从他们望着我,隔着毛玻璃朝我打招呼的情景就能感觉到。
我还是躺在那块地方,右腿渐渐没了疼的知觉。我开始爬,作为一条狗,爬是我的尊严和想和生命做斗争的体现。曾经就在这个地方,我亲眼目睹一条泰迪被撞死的场景,它不听话从车窗玻璃上跳出,直奔对面马路扑来,被一辆现代车撞死在马路中间。相对比而言,我还是庆幸的,至少我活着。
2、
人活着有欲望,男人想探寻女人的身体,女人想探寻男人的喜好。人的欲望愈发强大,也愈发自私。
我是一条狗,我也有欲望。
我想活,想活着,就至少有个地方让我自愈伤口,哪怕是每日每日用唾沫舔舐伤口也行。我用尽浑身力气爬到兽医院的大门口,被一只红色高跟鞋从台阶上一脚踢下来,我在台阶下发出很痛的惨叫声。我的右腿又开始流血,周围是冷漠的人群和步行匆忙的脚步声。
女人朝我喊,“死样,要死去别地,臭烘烘的。”
这时我才注意到,前不久在水池中洗干净的毛发已变成黑色,混合着泥水散落在全身上下,我的脚被泥包裹着,浑身是无数的跳蚤攀爬。然而此时想其他事情显然是徒劳的,右腿的肉翻着白肚露出,愈发生疼。
过来一个老人,他蹲下身子,瞅着我。
我的脑袋晕的严重,躺在地上失去知觉。
醒来时,面前是塑料袋遮住的一小块地方,我的身下是一堆旧衣服,肚皮底下垫着的是一件厚棉衣。
真蠢,如果说有人会在蝉鸣声乱叫的夏日为你屁股底下垫厚厚的棉衣来取暖,那这人是真蠢。我欲打算翻身,发觉右腿的疼痛减轻了,原来有人很粗心的包裹了这块地方,虽说热不透气,但好比血肉暴露的强。
强光透着缝隙招进来,这时一个男人穿黄色马褂,手中握着的扫把搁地上一扔,开始摸我的头。
我认得他,黄山路上的环卫老头,耳聋,约摸六十岁数。他经常在黄山路一带扫落叶和塑料纸,下午六点多会准时蹲在黄山路垃圾池翻纸箱子,之后骑着三轮车把纸箱子倒卖给收废品的。我经常会在六点钟时和他撞上,我们像是商量好的,到了饭点,好奇心和琐碎的小碎步开始蔓延到整条街。
我为了活下去觅食,他为了吃口饱饭也觅食。人各有志,这话一点不假,换了肉体,但思想还是一般无二。
老人把我翻过身,我的背挨着发热的棉衣,肚皮朝上。这个动作是大多数和我相同生物很反感的举动,我开始挣扎。他用整个胳膊肘压住我的肚皮,把绑在右腿上的布很干脆的一把扯掉,瞬间疼痛覆盖到全身,四肢发麻,但顷刻间的凉意袭来,周身痛快。之后,他递给我一块干膜,放在离我下巴很近的地方,又摸几下我的头,嘴角露出慈母般的微笑。
我这才看清了他,他的嘴角有颗黑痣,嘴唇是紫色的,鼻尖处也是黑的,眼角的皱纹盖住眼皮,只留下一点缝隙看这个青天白日。他个头不高,撑死一米五,腰部有些弯曲,上半身穿一件黄色马褂,背后写着“黄山环卫”四个字下半身穿的黑色尼龙短裤,一双紫青色的凉拖鞋。
夜晚时,我决定离开。腿多半能走了,摇晃着靠墙歇息还是可行的,我探着身子从塑料布下出来,老人已经没了身影,只有他常年相伴的扫把和一个红色保温杯。这个保温杯在夜晚显得异常不同,它的格调和品格与周遭环境无法融合,就像我们的肉体和灵魂,无法融合到高楼小区中是一个道理。
人活朝夕,分三六九等,畜生也是。我看过电视台对宠物狗的报道和各大平台对网红宠物的报道,它们穿上人的衣服和鞋,空洞的眼神诉说着欲求,有握手和数数,有配合和训练。那些一个个个体的灵魂在肆意挥霍的同时,我看到的,除了怜悯,还是怜悯。
三六九等的畜生行业,我们,我身后千千万万个流浪狗,只能算作是九等。而电视台中出现的网红猫,算什么,我想,怎么也算下九流吧。
3、
那晚我还是没走成,突袭的雷雨限制了我的一切自由。塑料布旁边的三只田园犬嚎叫着嗓子在雨中淋,它们面前就像有结界,无法踏出一步来到人类的世界,一辆辆奔驰大众从它们身边擦肩而过,同类隔着毛玻璃送给流浪行业一个傲气的眼神。
这就是区分。
我有点庆幸自己。
谁都不是生来就是流浪狗的,我出生在江南小区的三单元,我的母亲生下我就被送了人。养我的小姑娘在三个相同的犬类中选择了毛发最好,长相最好的犬做她的宠物,我和我的兄弟被遗弃在下巷子口的垃圾桶旁。
从那开始,我的流浪生活正式开始。
老人给我取名“黄山”,他听不到我对这名字的反抗,一直喊我“黄山咧,黄山咧。”
那之后我一直跟着老人,他在黄山区扫中上马路,每天工作时间是早晨六点到晚上九点,中午休息时老人会摇晃着驼背身子,牵着我回他的老巢,保温杯里有泡馍和咸菜,这些是他所有的家当。后来我跟着老人回过他的老家,在黄山附近的半山腰上,三间很体面的平方。他媳妇是母老虎,老人回家一天,我被挡在门外一整天没进门。老太太给的理由很简单,嫌弃我脏。
他时不时从门外扔给我一个干膜,要么扔我一块骨头,我哈着气,摇摆着尾巴朝他示好。
人对人的好能感知到,人对畜生的好,畜生也能感知到。
老人是聋子,他约摸能懂,嘴里一直嚷着我是他的伴,是他的伴。
老人家境也不好,好的话也不至于去当环卫,虽然我对环卫没什么偏见,毕竟大家所处不同肉体,环卫能受到人的待遇,我却不能。老人家里两个儿子都上了三十岁,却因为自己女人不争气,要求高,弄得现在都是两个老光棍。日子久了我也了解了一点消息,老人以前还是镇上的支书,如果混得好,现在怎么也是正式干部,可谁曾想都被母老虎给败没了。
老人啃着干膜干起了环卫工作,补贴家用。
我一直跟着他整两年,从小不点长成了大型犬类,毛发旺盛,眼前的毛堵住了眼睛,以至于我现在走路经常绊倒,他对我嚎叫视若无睹。直到那天他趴着去取滚在地板上的食物,伸出长满老茎的手摸我的毛发,嘴里又嚷着“得剪咧,”之后他摸到我的眼睛,手指探了半天才探到我的眼珠子,之后他拍着膝盖哈哈大笑,我上前蹲在他身旁,用手拍打他的膝盖,舔着他的手指示好。
我爱他,这是真的。
他用仅有的一点钱带我去了镇子上老朋友的理发店,他指着身后活跃跳动的我,对面前站着的姑娘说,“给它洗洗,再修剪下,跟了我几年,毛发长这么长我都不晓得咧。”
姑娘刚开始还不乐意,忽悠他去专门的宠物店清洗,老人开始耍赖,他知道宠物店的钱那里是自己能负担的起。三点多,姑娘把我放在温热的水盆中,用淋浴器浇着我的背,那是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周身畅快,好像蜷缩多年的毛孔在瞬间张开,蔓延、腐朽、直到长大。
之后我经历了修剪毛发等多个宠物狗应该享受的步骤。
等我从理发店蹦跶出来时,老人的嘴是惊呆的。理发店的姑娘也惊呆的望着我说,“爷爷咧,这是金毛犬啊,你咋有着福气,愣是把金毛养成了土狗。”
他蹲在地上抚摸我干净清爽的毛发,我看到他在树荫下咧嘴笑,嘴里喊着“黄山咧,黄山咧,你可真俊!”
我又又看到他在树荫下咧嘴哭的模样。他像是珍藏一件宝贝似得对我爱不释手,那瞬间我们就像爷孙,享受了短暂的绕膝之乐。
我的模样正如理发店小妹说的那般,成了金毛犬。金毛犬我很小的时候见过,在一家火锅店门口,它蹦跶从台阶上窜下来和我玩耍,我还没凑近时,它就被他的主人一把拽走了。那时候我就发现,这犬真是生的好好看啊,谁曾想,我也是金毛犬。
自从老人给我理了毛发,整个身子都显得很轻快,我奔跑在桥头的日出和夕阳下,老人推着小车跟在我身后,他的步伐自我变样那天开始也变得轻快了许多。三桥头的樱花开了,桃花的花瓣落在地上,随风散在四周。那是整个黄山最美的季节,也是我唯一一次走在人行道上,有人回头看我的季节。
4、
人类可以选择归宿,犬类是不可以的。归宿涉及到灵魂和自由,我自由被限制的时候,是秋季落叶正多的时节。
我跟着老人继续穿梭在黄山区扫落叶时,被一个约摸二十岁出头的男孩挡住了去路。他蹲在地上示意我过来,之后又神奇般的惊叫,说我真的是金毛。我以为他和我玩耍打闹,我也很配合,老人站在我旁边,傻笑着。
之后,这个男孩把怀里的纸片递给老人,面带微笑的看着我说,“爷爷,您把他卖给我吧,我很喜欢金毛,”他又转身指着对面的康捷小区的六楼说,“爷爷我家就住在那,我每天看着它来来去去的玩耍,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才见他的。”他朝我打招呼,我躲在老人身后。
老人眯起眼睛,嘴角一抹微笑消失不见,“孩子,你说了那么多,我就只能看到你纸片上这些字,你这是想卖我的老伴啊。”
男孩有点不懂,继续站着。
老人蹲下摸我,把我拉在怀里,“黄山咧,就是我的老伴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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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