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t一直不知道家乡到底是什么样子。
不是从小漂泊流浪在外的孩子，也不是被邻居街坊看不上眼的小子，说来倒也还是一贯被人捧的那种人，只不过捧的人和被捧的人是什么心情，没有人去问，也没有人想去问。
大概和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一样，小t从来都没有想过家乡是什么样，他甚至觉得“家乡”这两个字莫名的奇怪，只不过是从小长大的地方吧，只不过是老天让他暂时停留的地方吧，反正总有一天要离开，反正没有一个地方会是永恒的。别人如此，他也是，在这个问题上他倒是难得地从众了一回。
外人总觉得小t很冷漠，他自己也这样想，并且很乐意自己是这样，因为感情总是伤害人的利器，还是治病的毒药。其实这也怪不得他，造化弄人，都是缘分。
所以小t对这所谓的“家乡”也是如此，任由时间拖着他生长，从来没好好地看看他生长的地方。最开始是不屑去看的。
“不过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贫瘠得不能再贫瘠的地方”，他总是这样想。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每次给别人介绍的时候都透漏着几分尴尬，而此地的内涵就像其名字一样，简单来说，也是那两个字——没有。
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小区，没有商场和大型超市，没有游乐园，没有图书馆，没有电影院，也没有像样的小吃和饭店。
“在这里真是窝火啊”
你可能会想说，一片存在了这么久的土地怎么可能没有内涵呢，肯定是自己错过了什么。的确是这样，他其实也想过，可每次想完之后换来的往往是更大的气愤和懊恼。
是啊，肯定是自己错过了什么，还用得着别人多嘴。可究竟为什么错过了那么多，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其实是知道也无用吧。
从小到大那么多时光，终究是被各种各样的事情耽误了。对，是耽误，就是耽误。学习是耽误，玩耍是耽误，寻找是耽误，争吵是耽误，陪伴是耽误，所有的这些，这些他曾经或享受或厌恶或无计可施的事情，都是耽误，都耽误了他了解这片土地的脚步。
有那么一刻，戴着耳机的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认真地为自己活过，为这片土地活过。
对这地方的感情太复杂了，复杂到他都觉得心累。有喜欢，有不舍，有嫌弃，有后悔，有无奈，有认为它终有一天会沦为时代牺牲品却只有骄傲没有半点惋惜的时候，也有打心底里不想让它衰落下去的一瞬间。
研究生的时候，有一次导师让他们写一篇关于家乡的论文，别人都是胸有成竹下笔成风，分分钟把故土夸上天，可他却是为这件事愁了好久。
家乡有什么好处吗，有的。
他心里的家乡有什么好处吗，还真难说。
可作业不得不交，于是他也不得不仔细地想了起来。
终是越想越难过，终是放不下，终是走不掉。如果那地方真如他一贯想的那样无用，他也不会难过了，也不会在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毫无征兆地被风迷了眼睛。
人若没有记忆该多好，或者像只存在于七秒世界里的鱼又会怎样。小t是个悲观又怯懦的人，是个宁愿不要所有的好处也不想承担一点罪责的人，是个宁愿抛掉所有盔甲也不想长出一点软肋的人，是个宁愿失去所有的同行者也不想沾染一点不和的人。
所以如果真的有可能，他会以自己所有的美好过去为筹码，换取失忆。
我想他会吧，虽然我还没问过他这个问题。
论文写完了，他也没抱多大希望，毕竟自己对于那地方实在是所知甚少，而别人的介绍又是真的出彩。反正任务已完成，难题交给凶巴巴的导师就好了。
他后来说起的时候倒是云淡风轻，从他的脸上谁都看不出背后的情绪到底是什么，那被风迷了的眼睛意味着什么。
记得小t说过从很小的时候起他的愿望就是逃离，逃离那个地方和他勉强称之为家人的人。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耗在琐事上的时间太多，哪里还有力气去探究“家乡”。
他爱猫爱狗却从来没养过，他爱哭爱笑却从没让别人见过，他爱自由却总是被俗世缠着，他爱阳光却总是被黑暗笼着，他爱身边之人却总是被伤，他爱那地方却总是瞧不上，他爱把事情归于缘分二字却总等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他爱说造化弄人，是，造化弄人，他永远都是被造化捉弄的人。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游子，也算实现了坚持已久的愿望，可我并不觉得他开心。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讲，这愿望实不实现，都不能带来快乐，这愿望本身就代表不了快乐。
世上还有代表不了快乐的愿望吗，我不知，不解。
他把酒一口吞下去，然后转过身，好像在躲避，好像在诉说，可他身边明明没有人啊，能躲避谁，能对谁说。看来真是喝醉了呢。
他也不管不在意，就蹲在墙角，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在呕吐，在开口。
“那么多年过去了，你们终于变成了那么多年之前的安静样子，没有了互相的不满，没有了婚姻的羁绊，没有了无休止的争吵和打骂，就像没有了记忆一样，仿佛大半生的纠缠只是梦里的云烟。这挺好的，对你们来说都挺好的。
可我不甘。”
是啊，他应该不甘，他也应该问出那么多凭什么。
凭什么说吵架就吵架，说和好就和好；凭什么说在一起就在一起，说分开就分开；凭什么说拿起就拿起，说放下就放下。
说好的一辈子，一辈子埋怨记恨，一辈子攻击诋毁，一辈子不相往来，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凭什么坚持了这么多年到最后放弃了。
凭什么只有他记得这约定，只有他对誓言忠诚，凭什么只有他选择逃离，只有他出走半生。
凭什么他要为这一堆琐事，这一堆不属于自己的琐事耗尽心血和气力，凭什么只有他无法失忆，只能活在过去。
凭什么，他就这样错过了那片土地。
第二天他还是老样子，嗯，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小t的样子。没有人去问前夜醉酒的事情，因为没有人知道，因为他身边明明没有人啊。
他曾骄傲地说，导师给那篇论文打了很高的分数。
他还说，花了很久时间，文章写得是真好。可导师不知道，那十几页纸里，没有一处描写是说的那地方。
没有人在乎真假，谁都不在乎，既然只有他一个人认真，那真假还有什么意思呢。
所有的完美都是假象，所有的时光都终究回不去了。
我喜欢小t笑的样子，很好看。
我知道，他现在不笑是因为他还没有想明白。可他总有一天是会想明白的，他那么聪明，一定会的。
总有那么一天他会明白，造化弄人，从来没有凭什么。
那时你再看，我亲爱的小t，一定会笑得很开心。
——end 2017·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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