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魏国太子魏击驾车出行,途中远远地看到了田子方的马车。
田子方是他老爹魏文侯的大臣。于是,魏击急急忙忙跳下车,毕恭毕敬站路边,待老田的马车到跟前,乖乖地行礼问安。
面对太子这么高规格的礼仪,按理,田子方应该屁颠屁颠地还礼吧?然而并没有。人家不但没还礼,甚至连车都没下,略抬抬手,就算是打过招呼了,相当傲慢。
魏击的面子连同自尊心“pia叽”一声掉地上了,心说:你是我爹的臣子,就是我的臣子,这么不给面子,我看你是找死!
于是,恼羞成怒的他拦住田子方的马车,质问:“你说,是富贵者有资格傲慢,还是贫贱者有资格傲慢呢?”
言下之意,我魏击乃堂堂太子,大富大贵,你不过一介贫贱书生,有啥资格跟我摆谱!
田子方微微一笑:“当然是贫贱者!富贵者哪来的胆子傲慢呢!”
这话把魏击整懵了。
趁他懵,田子方继续说:“一国之君傲慢就会失去国家,大夫傲慢就会失去家族封地。亡国之君,没听说过还有人会用国君的礼仪待他的;败家之子,没听说过还有人用大夫的礼仪待他的。而我们这些贫贱士人,给君王、主公进谏,如果不被重用,大不了提鞋就走,到哪里还不能做个穷人呢!”
意思很明白:我们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少在这跟我充大尾巴狼!
魏击一听,觉得在理,何况田老师一向为老爹所敬重,于是急忙识趣儿地行礼赔罪。当然,其实他也很清楚,让田子方如此张狂的,并不是“贫贱”,而是他的才能。
像田子方这种身份的人,在当时属于一个特殊的阶级:士。
士,是最低级的贵族,同时也是最高级的平民(士农工商之首),一般是贵族的次子或庶子,虽没资格继承爵位和封地,但自幼学了一身本领,靠为贵族管理家族事务、出谋划策、征战挞伐为生,是那个时代的精英阶层。
而像田子方这样上怼天下怼地中间怼空气的“张狂”士人,在当时的魏国,有一堆。
这都得益于本文的主人公——魏文侯。
PS:魏文侯也是《资治通鉴》中出现的第一个人物。
魏文侯名魏斯,出身晋国魏氏。魏文侯祖父魏桓子,跟赵勿恤、韩康子一起灭了智氏,到魏斯这一代,晋国国君已完全成了摆设,于是魏斯联合赵籍、韩虔,逼周天子册封三家为诸侯,从“魏氏”变为“魏国”,将晋国一分为三,即“三家分晋”。
这波骚操作大致就是:部门经理逼董事长废掉总经理,自己做了总经理。
所以,从当时以及后世两千多年的主流价值观来看,魏文侯其实是个“乱臣贼子”,是很多持“大义名分”的传统知识分子口诛笔伐的对象。
然而,就是这个乱臣贼子,开创了战国时代第一个有能力一统华夏的超级大国。
魏文侯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会用人。
其实,魏家老祖宗留给魏斯的产业并不丰厚,游戏一开局,他手里拿的是一副烂牌。
首先,在晋国众多大家族中,魏氏很没有存在感,其综合实力跟中行氏、智氏、赵氏这样的顶级大族不可同日而语,属贵族中的屌丝,在晋国六卿的百年博弈中,魏氏一直奉行骑墙观望的策略,从不做出头鸟。
这虽是万全之策,却也导致魏氏的政治根基薄弱,无论灭智氏还是分晋国,作为同盟,他们在政治分赃时都未能拿到大头儿,分到的地盘不但小,而且贫瘠。
其次,魏氏(国)地理位置凶险,其北方是善战的赵氏(国),西方是剽悍的秦国,东方是富庶的齐国,南方是拥有强弓劲弩的韩氏(国),再往南一步之遥,便是巨无霸楚国。
这七个政权就是所谓“战国七雄”。跟其它六个政权不同,魏氏(国)周围没有小国可供他打牙祭,反而全是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从地缘政治的角度讲,魏氏(国)是四战之地,腹背受敌。
妥妥一副烂牌有没有?
然而,就是这样一手烂牌,居然被魏文侯打活了。
首先,为招揽人才,魏文侯将一位名为“卜子夏”的老者迎到了魏国。这位老者已年逾百岁,齿落发脱,说难听点,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请他来有什么用?
其实,这位子夏老先生是孔子的嫡传弟子,一生传布儒家学说,门人弟子遍天下,算得上是蜚声国际的著名学者。魏文侯恭恭敬敬拜他为师,有这尊泰山北斗坐镇,使得天下贤才纷纷慕名流向魏国,一时文风鼎盛。而且,这时诸子百家争鸣的劲头儿已经开始显现,儒家、法家、兵家等学派竞相聚集,魏国俨然成为华夏世界的文化宗主。
然后,魏文侯是如对待这些人的呢?
我们将镜头转到以下这个场景上,因为这个场景十分具有典型性。
当时,魏、赵之间有个中山国,魏文侯派大将乐羊把它灭了,然后把它作为采邑封给了太子魏击。庆功宴上,魏文侯趁着酒兴,挨个问群臣:“我是个啥样的君主?”
群臣一一作答,都说魏文侯是仁君。
轮到大臣任座时,他却耿直地说:“君上攻下中山国,却因亲缘而把它封给自己的儿子,这算哪门子仁君!”
魏文侯本来高高兴兴,被这铁憨憨一怼,面子是一点没剩,不由勃然大怒。众人见状,急忙劝解。任座也被人劝着离席躲出去了。
魏文侯余怒未消,继续问翟璜。
翟璜回答:“君上是仁君。”
魏文侯没好气:“你倒是说说,为啥是仁君?”
翟璜不卑不亢:“臣听说,君主仁慈,大臣必然正直。刚才任座直言不讳,所以我知道君上是仁君。”
寥寥数语,既给了魏文侯面子,又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为任座做了辩解,不可不谓高明。
魏文侯一听,嘿,舒坦了!转怒为喜,忙让翟璜去请任座回来,然后亲自下堂迎接,并奉其为上宾。
通过这个场景,我们可以得出这样几个信息:一,魏文侯手下有乐羊这样攻城掠地的大将;二,魏文侯手下有任座这样直言进谏的直臣;三,魏文侯手下有翟璜这样通达、睿智的贤臣;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这一条——魏文侯礼贤下士,虚怀纳谏,给予了这些人最大的尊重。
实际上,在将子夏接到魏国后,魏文侯还拜田子方、段干木等贤才为师,每经过他们的房子,不管有人无人,必定停下车子,恭恭敬敬行礼,不可不谓隆重其事。这也就不难解释文章开头太子魏击路遇田子方那一幕了。
当然,仅有这种礼贤下士的态度是不够的,毕竟单靠有礼貌是做不了成功人士的,这些人要怎么用,才是魏文侯成功的诀窍。
这些人到魏国后,魏文侯并非囫囵吞枣地把他们安排下去,而是睁大眼睛,明辨各类人才,让他们各司其职、各尽其能:儒家善于搞文化、管行政,就让儒家学者抓文化和行政;法家思想鼓吹法治,就让法家学者抓法治、搞改革;兵家擅长不战而屈人之兵,就让兵家开疆拓土、征战四方……
于是,田子方、李悝(变法那位)、吴起、西门豹(把巫婆丢河里那位)等一大批人才脱颖而出;于是,魏国农业发达、商业活动活跃,富甲天下;于是,魏国把秦国打成了弟弟,将它死死压制在洛水一代数十年;于是,魏国拥有海内名望,为天下诸侯敬重,收服了一众小弟鞍前马后;于是,原本被六国包围的四战之地,化不利条件为有利条件,成为华夏世界的文化中心、商业都会、军事重镇……
这种逆袭,不可不说是个奇迹。
当然,这里还有个“看人”的重要环节,它是魏文侯用人时极为重要的参考系,曾借重臣李悝之口道出: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
这话的意思是:看一个人,就看他平时都与什么人亲近,富裕时如何看待、处理财富,飞黄腾达时都举荐、提拔什么人,窘迫时是否能不做违背原则的事,贫困时是否能不图不义之财。
孤掌难鸣。成大事者,必定拥有高超的用人之道。魏文侯能成为一代雄主,自有道理,其高妙深邃的用人智慧,是值得今人细细揣摩、好好体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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