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扬鸿
骤受震世之誉,使士民趋之若狂,群起而颂德者,鲜不为大奸慝。可于王莽、希特勒见之矣,莽,中国人也;特勒,德国人也,虽所学为人异,而其市誉之盛,成败之速,何其相似也!无安天下之功,而颂莽者万民;无积德之仁,而选希者亿兆。比之为周公,拟之为腓帝。莽亦自以周公,而周公矣;希亦自以腓帝,而腓帝矣。其受臣民之颂,尧舜之隆,无此之盛也;周公之圣,无此之多也;孔子之大,无此之极也。周公摄政,召公之贤且有不悦;孔子见南,子路之正且致其疑。莽希何以得此于天下哉?莽文之以周官,饰之以谦恭,而人以圣人望之;希鼓之以意志,煽之以民族,而人以上帝崇之。莽以行欺天下,希以言惑群民。虽其奸伪威诈之过人,而其能得志于天下,亦岂非乘风俗之蛊,因士民之欲而成哉!西汉之末也,谶纬之说日昌,以刘向、匡衡之贤且为之导;德意志之末也,排犹种族主义之风日盛,以康德、黑格尔之哲且以为说。遑论其流俗从而相靡,小人鼓而相辅也!故风俗不可不正也,学术不可不明也,不然,奸盗者假之以欺世害民,岂胜言哉!
莽受尊之隆也,而以其书班之郡国,比于《孝经》,希享誉之盛也,而其书《我之奋斗》刊之天下,同乎《新约》。莽欲复成周之典,希欲复大德意志之地,既恃威强,而外伐四戎,血战欧巴罗,而匈奴不服,苏联相抗,黩武于外,而海内困耗,民怨沸腾,所不同者,希亡于外,莽死于内也。当其盛也,指挥而以为天下可定;当其亡也,坐守一隅而惟恐敌之兵临。希自毙,而其尸不为人见,莽之死尤惨,为商人杜吴所杀,汉军复肢解其身,百姓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虐毒过于桀纣,复以《六艺》文奸言,而受罚也甚于桀纣,天报之不爽,有如是哉!
世多罪莽之篡汉,鸩杀平帝,此其公恶也,吾则甚怪其于子孙,抑何贼忍也!其居家也,中子获杀奴,而莽逼获自杀,以为己公;既居摄,子宇非其隔绝卫氏,莽又杀之,以为大义灭亲;子光私报窦况,莽切责光,遂母子自杀;为帝,孙子宗服天子衣冠,逼宗自杀,太子临与莽聚麀,赐临死。莽之诸子,于莽生前,且为莽诛之殆尽,呜呼!莽欲传之万世,而诛杀其子如此,传之于谁乎?父子之恩,三纲五常于莽绝矣,而犹缘饰经术欺天下乎!而谁复受欺?莽之极恶也,而为至愚也。于子孙且惨毒若斯,而况天下乎?不能得于子孙,而能终得天下之戴乎?方其兵败命穷,尝导莽以篡汉之国师刘歆、大司马董忠、卫将军且欲劫莽,众叛亲离,可谓甚矣。犹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以孔子自比,文其恐惧。始之谦恭欺世,中之以威诈篡汉,终之以愚怪亡身。欺人者而终以自欺,食人者而终为人食,甚矣夫!
抑吾有言,圣人之功德泽于天下后世,民受之而不知之也;明王之功德惠于苍生,民知之而不誉之也;英雄之功业福于百姓,民誉之而不群起相颂也。庄子曰:“至人无誉。”王船山曰:“无誉者,圣人之直道。”圣人一心忧济元元,教化天下,岂冀士夫百姓之誉哉?夫有冀誉之心,则为私矣,安能与天地同其大而为圣人也?明王以治天下为务,兢兢业业而不敢怠忽,又何暇以礼乐自文,殉匹夫之情,博四海之誉?英雄以功业为重,虽有冀誉之心,而以为人之毁誉,何益损于吾之功业,吾自立其功业,何必悦人?而不过求人之誉也。尧舜禹孔之圣也,而立诽谤之鼓,求谅直之友,以闻过为善,犹不免伯成之讥,叔孙之毁;孝文光武之明也,亦有法重之谏;郭子仪之英也,亦贻奢侈之谤。夫至于群起相追,称颂至极,欢呼不已者,非奸则伪也。此非世之祥,乃妖也,如海上逐臭之夫,园中绕王之蜂,衰世之兆也。若王莽、希特勒之受众誉若此其甚,使民欢呼若此之狂,而其为恶流毒若此之极,则信乎斯言之不谬也。
呜呼!圣人不欲受人以誉,亦不轻誉于人,虽以令尹子文之忠,陈文子之清,犹不许以仁,且不得智。誉之过情,君子耻之,长人之傲也;誉之非实,君子恶之,长世之伪也。王莽、希特勒以小人奸雄而乘圣人之器,坦然受非常之誉而不惭,其愚也,使长傲遂非,而自以为承天命,自以为圣王,自以为救世主,无及我者,无所忌惮,而忠谏之言何从入哉!至于垂亡,犹以天命自欺也。受极誉于一时,而流谤于千载,身死名毁,两无益也。王莽、希特勒之恶,人皆知之,而誉其者之恶,逢长其恶者,孰能察之?有大恶之作,必有助成大恶之群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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