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寻遍古今,历经数载,在庐山脚下,在长江崖岸,在明月之夜,我与东坡相遇。他第一个激起我热血,我愿用一生光阴追随。我诵读他的诗作,倾心他的传记,暗下宏志,要浸润在他绚丽的诗章中,读懂他胸中那轮超然的明月,熟知他故事中的沟沟壑壑。
此念一出,青山巍巍,屹立不摇。
自然就有了与《苏东坡传》朝夕相处的美好时光,仿佛身边围绕了两位大师——苏东坡和林语堂。前者创造了一种魅力四射的人生,后者把前者的人生讲述的闲适、诗意。用一个比喻吧,他们宛如山岳和湖泊,山岳巍峨,湖泊明澈,山影落水,湖泊以自己的方式呈现山岳的秀美,山岳就多了一种存在,摇曳着丰姿,荡漾着伟岸。山色湖光都令我有无法表述的感动,如坐春风,如魔在身,欲击节扺掌,不舍昼夜与之晤谈。引路人语堂先生,有如椽之笔,潇洒一挥,身心俱清,余意隽永。
《苏东坡传》中的一句话就成为了今日的写作之由,语堂先生写道:往往为了子由,东坡能写出最好的诗词。
我沿着这个纲领,轻轻提起,提挈出一个惊喜——华丽的诗章、动人的传奇、真挚的情意,让人收获一种朴素如冰雪的感动,让人掩卷而泣,想拥抱他们,想融化在二人温纯的热火中。我想起了郭沫若创作《地球,我的母亲》时的故事。诗兴袭来,郭不能安坐片刻,光着脚板踱来踱去,甚至躺在地上,和地球“母亲”拥抱、亲吻,以接受她的爱抚,感触她的温存。那如泣如诉般的诗句便诞生了:“地球,我的母亲!天已黎明了, 你把你怀中的儿来摇醒, 我现在正在你背上匍行。”我想借用的是故事中那不拘形迹的诗人之举,如果东坡和子由是大地,我愿以自己的卑微之躯,倾倒在他们的胸怀里,静静地体悟天之骄子、人间凤麟的风采。
二
循着二人成长的足迹,我们会陆续读到一些诗句。1061年,东坡不过二十出头,可他出手便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三十多年后,东坡官居翰林,却不无悲伤的感叹:“对床定悠悠,夜雨空萧瑟。”后来,东坡被贬至海南,暮年的他打趣道:“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这些佳作,贯穿东坡一生,却离不开一个共同的名字——子由。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熟练可背诵。这行文字像一道水闸,开启后,自然要涌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在这词面前,一切赞叹都是赘述,甚至是亵渎。我们何不从望月者吟诵此篇时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那庸俗了一生的闲汉醉酒醉到风雅处也把起了杯盏,唱曰:“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月之阴晴,人之浮沉,一种民族文化心理的形成,也一定有它的影子。其潇洒又深刻的旋律一遍遍乱人心波,一次次鞭打思念的双方,可我们仍然心醉神迷,任其挑动。
古人云,此词一出,“余词尽废”,那么“子由”这个名字就显得意味非凡了。八月中秋,华夏同心;团圆之夜,唯念子由。子由非同一般。酒是水质的诗,诗是心酿的酒,酒入柔肠,最深的情愫第一个迸出,灌注在了子由身上,子由真真不寻常。不一般、不寻常的结局就是,东坡抒尽了人间之情,词章穿越了时空隧道,天地为之共鸣。
东坡为兄,子由为弟,“手足之爱,平生一人”,“寒暑相从,逮壮而分”(子由语),他们是兄弟、伙伴,少年时不曾须臾离。
柳永之“多情自古伤离别”,秦观之“两情若是久长时”,为的是红颜,是厮守;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法宝——诗酒——罗致的是朋友,是知己。偏偏以兄弟之谊为题材的诗词少之又少。不,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有“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杜甫的《月夜忆舍弟》也道“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其兄弟之情不能说不深,其句也无不精粹。但我说,其人物形象朦胧、模糊,像一片水域,远望去,也浩瀚,也汹涌,但是比不上小溪一样的子由,真切、饱满、散发生机。这自然少不了一个重要原因——子由的创作、为官均可与东坡比肩,其名重一时,其显于后世,其人可敬。
无论如何,我们熟知的古代文人中,绝少有这样一对相知相亲、情深意笃,又不厌其烦酬诗唱和的兄弟。他们如纸一样洁白,能折出美丽的花样;他们如钟一样浑朴,能奏出清越的舞曲;他们共同描画了一生的故事,入情入理,又格外的奇异,他们在坦荡中鼓荡出了惊涛,在平淡中制造了佳酿。
此词之诞生,源于一段不甚远却如天涯的距离——齐州与密州,源于一段不甚久却难耐的光阴——1071至1076。步入仕途的两兄弟,聚少离多,颠簸飘荡,这是浮沉于宦海的人一生的伤痕。人生被生存、信仰、名利这些抽象的概念填充时,又不得不接受它们的附赠品——无奈与无常。生命中那些最基本的情意也成了牺牲品。但是人之复杂告诉我们,在感情被夺走的同时,却又恰恰是感情的枝叶最为茂盛和油碧的时刻,这首《水调歌头》是明证。此时的东坡,命运还没有因“乌台诗案”而转变,然而,他的才情已如滔滔江水,流泻不息。我们可以说,东坡因了子由创造了一首格高千古的至美之词。
三
诗人与明月的话题一出,李白之“举杯邀明月”,不假思索,跳至眼前,即或一小童,也会摇头晃脑:“床前明月光。”李白为月而活,因月而死,留下的佳话实令后人品说不尽。然而东坡可算是宋王朝的李白,其豪放,其放达,仿佛九月的晴空一鹤,不逊阳春三月的生机,那轮明月,也晶莹,也美妙,如盘如玉,不同的是,这中间少不了弟弟子由催化般的作用。
1076年,五年的相别熬到了尽头,朝思暮想的苏氏兄弟相拥在徐州。我们可以想象两个至情之人的相会能撞出怎样的情意之火——夜雨对床,青灯有味,追忆往事,互宽互慰。两位文章圣手又会擦出怎样的才情之光?饮酒赋诗,你吟我唱,一抒才华,共话人生。他们同顶一片天宇,共叙一宵欢乐,只见,圆月当空,波光闪动,这不正是当年触动心怀的明月吗?如今,良辰美景人在,何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呢?
我们想错了,东坡有脱掉庸常的思想,那清醒睿智哲理式的头脑,一闪灵机,便耕耘出了另一个天地。
不妨猜想,大概他蘸了一笔浓墨,抬望眼,风吹云散,银汉如带,笔落诗成: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阳关曲》)
他又扬起了头,月华温柔如水,静静地淌着,汩汩地泻着。
这不是附和古人,也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东坡每一次的悲中有欢、庄中有谐都是真性的流露。东坡之多情,在此更在彼,在眼下更在将来,他感知的是一种生命中的不可把握,是一种飘荡无涯的宇宙意识,恰如今夜,美好的记忆刻骨铭心,反而化为了明日的追怀之源,也如这玉盘,明年的今夜不知还会不会如此清圆,即使好月仍在,身又何方,与何人共赏。
东坡之远想,需要用一生的精力去思辨,去解答,也需要在漫长的岁月中一遍遍体尝,直到尝过了“雪里盛开知有意,明年开后更谁看”(《和子由山茶盛开》),尝过了“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远适更沾襟”(《 送子由使契丹》),尝过了“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中秋见月和子由》),他的胸膛修炼成了能转换任何遭遇的熔炉,他自己也成了一个苍颜白发、心历万种的老翁。
月亮下的故事,如月亮自身的姿态,赏之不完。明月让李白更潇洒,李白让明月更亲切;明月令东坡更多情,东坡令明月更深邃。或许二者有如此差别,只是因为在东坡与明月之间闪烁着子由的影子,因为他是哥哥的灵感之源,兄弟之情是一笔无与伦比的财富,它会在特殊的环境中把东坡推向某种至高的境界,流泻出一个绝妙的天地,就像悲天悯人的杜子美面对街头骨骸而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像流离中的白乐天巧遇落魄琵琶女而唱:“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东坡写道。子由也说:“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曾经日夜、朝夕的相处结下的这超越血缘的情意,成了我们揣度一切的根源。二人是那翱翔于天的飞鸿,齐头并进;是立于林间的松柏,同担风雨。
四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酒凄然北望。(《中秋和子由》)
写给子由的又一力作,沉郁顿挫、悲苦孤寂,让人沐浴了一场愁雨。然其创作之地却雾一般迷离着后人,是黄州、杭州,还是儋州?我更愿意理解为这是一个六旬老人迟暮的感怀。因为不经人生多重磨难,抒写“世事一场大梦”的笔不免沉重;没有岁月转瞬无多,惋叹“人生几度秋凉”的嗓音又显得轻细。
以我观之,这最衰颓的时刻,最严酷的迫害,令他站在了人生与岁月的高端,收览了一浪一浪的快事、痛事、惆怅事,生出了与醉酒时一样的诗兴。一个愁绪满怀的人得了诗神的眷顾,心魄受了多舛的命运的催迫,才情迸发无遗。“把酒凄然北望”,有人说,望的是中土故国,是面南之君。我们还是不要总陷在政治的漩涡中了!一个风烛老人,心的潜流淌出的是真,是自然,是脱掉虚华的质朴,何尝不可?“北望”隔岸的弟弟或许才契合心灵的方向,二人一体,立场相同,同处江湖之远,艰难岁月,唯有以思念、以劝慰撑持对方。在这个深沉的夜,他的情感泛滥了,思绪迷蒙了,他的脑际如潮如海,似梦似幻。他记起了一对青春少年: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沁园春.马上寄子由》)
那时这对青年才俊,科场得意,意气风发,壮怀激烈!两兄弟曾经改变世界的梦想,创造的那光辉岁月,令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即。每每念起,他的心头仍然紧促着,激昂着。但是,这一时之兴,是风,是水,在回忆中诞生,旋即又在回忆中散灭。
或许他又想起了那一次的分别:
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见乌帽出复没。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与子由别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1061年11月,他外任陕西凤翔,子由单人独骑相送。因为弟弟眷恋着哥哥,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离京城一百四十里的郑州西门外,为二十多年的“未尝一日相舍”画上了句号。天空凝上了分离的阴云,哥哥却又牵挂起弟弟,望着子由离去的背影,乌帽隐隐现现,衣薄乎?弟寒乎?念此,东坡的眼泪像七月的西湖水,溢着,溢着,冲垮了堤岸。
死静的阴霾里,虫吟细微,忽然霹雳一声,东坡的眼前闪过“乌台诗案”四个字。饥寒拷问着血肉的极限,刑械羞辱着文人的尊严,百日的牢狱之灾,像百条皮鞭,摧残着他,磨损着他,也成熟柔韧了他。殒身,赴死,他早有了准备,他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最信任的弟弟。而子由,奔走呼告,愿纳还一切官位为兄长赎罪。东坡在狱中写道: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狱中寄子由二首》)
“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这是后人对他们的评价,历史也终于化成了一个正义的老人,老人诉说着荣耀,欢乐,我们为东坡兴奋;更有不幸,有伤痛,我们心酸不已,总愿用自己小小的祈祝推他扭向顺遂的通道。然而,人生充满了矛盾,正因为有了那些剜人心肉的痛楚,才攫住了后人的心魂,才成就了我们仰望他的真正理由,才是我们平凡人无数次渴望,又无数次仰止的原因。
五
退隐山林,“雨夜联床赋诗”,这是兄弟二人的对床之约。然而黑发凋尽,海峡阻隔,他们仍身不能相依,影不得相随。恰如梁衡写李清照:上苍欲成其名,必先夺其情,苦其心。这何尝不是写给天幕上所有璀璨明星的。在苍茫汹涌的大海上,我分明能看到了两只鸥鸟低空盘桓,终日相守,像二人紧贴的灵魂。中秋之月见证着,无论时空怎么转变,永恒的情意如皓月一轮,永不消退光洁的色彩。
我们喜欢东坡,热爱东坡,更为东坡拥有子由而庆幸,而振奋。对东坡而言,子由是一眼泉,东坡能从中汲取了无尽的活水,酿出汩汩的诗情;子由是一本日记簿,无论是惊喜、幽趣,还是伤情、凄迷,东坡总是愿意对此一诉衷肠;或者,子由更像一个坚定的信念,东坡因此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安歇他的灵魂,每念起这个信念,他都是诗意的、蓬勃的、洒脱的。
或许正如林语堂先生难以勾绘东坡的全貌一样,旁观的我们更难述其一二,最妙的比喻是东坡心中的秘密。我们只知道,一个是天真坦荡的哥哥,一个是深沉稳健的弟弟,这是一个绝好的搭配。然而苍天吝啬,东坡不可有,兄弟之谊难再。天公只是嫌怪人间失落了手足之爱,才降下了这一对旷世兄弟,为天下的楷模。作为后人,我们只可仰望、珍惜,我深知,在这个时代,哪怕仅仅读一读他们的诗文,都会沾染神圣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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