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蒲

作者: 平原桴客 | 来源:发表于2019-10-28 11:41 被阅读0次

       

            姨是个爱赌的人,首饰盒里满是樗蒲。

      原本里面的金银首饰都换成她赌桌上的筹码,唯留下暗格里一对珍珠耳环。

      耳环年陈泛了黄,衬得姨的脸更白那暗格更红。

      每早她都抹上粉卷上额前的发,提着从洋太太手里骗来的名牌包出了门。高跟鞋蹬得老木梯作响,耳上的珍珠来回晃动着,香粉味飘忽进邻里的油烟里。望着她下楼的背影听见她与别人的欢笑声,心想姨定是又去赌了。

      同口的桌上麻将互相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穿褂子的汉子,叼着烟嘴的车夫团团围着赌桌。妇人高兴的叫着一把推翻面前的牌,老头叹着气将桌上唯一几个铜钱扔给了妇人,嘴里念叨着几句咒骂又不甘心的皱皱眉。

        老头瞅了一眼正低头理牌的姨,暗暗的笑了笑。

      “晚花,今你这手气可不太好啊?”

    老头又从兜里掏出几钱,故作无意的模样。

    “别提了,这几天手气可越来越差了。”

      “嘿!”

    老头笑了一声,环顾一圈他的狐友,

    “定又是你家那小姑娘晦气了。”

    姨盯着眼前的牌愣着,喃喃的说:

      “可不是嘛,害得我好气都没了。”

      “那你还养着她?要是我啊早就扔那胡同口啦。”老头掷着牌对姨笑着,声一落便等着看姨的笑话。

        多嘴的妇人忙出声打圆场说:

      “害!你这话啊可不能这么说。”妇人挑了挑眉,“姑娘长大了,可能卖个好价钱啊!”

        周围的人看着姨轰笑,贪婪的嘴脸喷着唾沫骇人着,尖酸的奚落恼人的笑声围绕在姨的耳边。姨拍了拍桌子,震的麻将相互碰撞着,几个不明事理的人愣了神看着姨起身离开她的赌桌,踢开木椅往回走。

        有人问哎怎么走了?

        嘿兴许是回去扔姑娘去了。老头说。

        周围的人又跟着一番哄笑。

      姨今很早便回来了,悻悻地蹬掉鞋。

      “这可有什么可气的这可有什么可气的。”她摘下耳环不断地嘀咕着。

      说着不可气却涨红了脸,定又是那些街坊羞辱了她。我把剩饭放在桌上,不敢抬头望她便回了屋。

      “你啊你啊,什么时候能给我争口气,不然我丢脸那?”

      姨叹气,摆下筷子瞪着天。不知她在说我还是在怨自己。

      “既然你这么怨恨,怎么不听那老头的话把我扔了呢?”

      姨回头瞪着我,怔了许久才开口:

      “连你也来气我?连你都觉得我该扔了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呆望着她。

     姨已过而立,却还孤身带着我这累赘。同镇的老头取笑她,隔壁的妇人哀怜她,附近的孩子戏弄她。而她遭受这一切的原因都是我这包袱。

     怎不把我扔了?我可不曾想?

    还是她心太软怕对不起自己的姐姐。

     我没了姨不能活?这住着的小木阁还是祖父留下的,祖父谢世前还念叨着姨这让他不安心的孩子。这不让人安心的姑娘到如今依旧放不下心,正如涸辙的鱼担忧下一口是否没了命。

      姨让祖父操心了一辈子,未念过几天的书,折了先生的戒尺便逃回了家。问她是怎么了也只说赌气心里慌。先生找上门祖父赔着不是,那先生铁着脸不让姨再踏进书堂半步。姨于是不再念书,祖父便想让姨学些琴棋,等再过上几年准备把姨早早的嫁了。如此一个不规矩的姑娘仍希望她能变得淑娴。

      祖父是望姨好的。可姨却断了琴的弦,气的那教琴的先生绊倒在门槛上,咒骂着从未见过像姨这般的女儿。祖父便断了让姨规矩的念头,比起姨,她温婉善人的姐姐成为了祖父心中的希望。倒是姨,却去学了些骗人的把戏,在赌桌上赢了一钱又一钱。

        祖父常骂姨是个黑心肠的坏人,却唯有我知道姨是个干净的好姑娘。

      苍蝇盘旋在饭菜的上空,嗡嗡的作响绕着昏暗的灯光飞进姨的耳朵里。

      “明得交先生的钱了。”

      “怎?这不刚给过你?”

      “都快两月了,又得交了。”

      “多少……”

        姨望向满是黄斑的墙壁,看着那墙洞里的蟑螂钻进又钻出。

      “一百来块吧。”

      姨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什么,怎么又要一百来块了?我哪去找来这么多钱?”

        屋子里沉默了许久,我开了口:

      “那我不去先生那了。”

      “这怎行,你让先生缓缓。后天,后天一定能交。”

      说完她便痴痴地坐下。

      额上那撮用火钳烫的卷发耷拉下来遮住姨半张脸。她望着天,不知在嘀咕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便出了门,老木梯又咯吱咯吱地作响。

      筷子交错着摆在桌上,苍蝇在灯下盘旋着。

        姨定又是去赌了。

      那老头可劝过她,这不喊你娘的孩子你还供她念书?还指望着能有出息回来报答你?姨可是为了让我报答才不扔我的?我不曾去问过姨也不敢去问同镇的智叟,我怕受到和姨相同的欺辱。

      姨夜半才归,手里握着一把钱。她把钱放在我床头的柜子上小声说着:

      “明天先给先生交去,剩下的先欠着后天再送去。”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姨已经出了门,柜上的钱整齐的叠着。我数了数还差六十多钱,姨该怎么去得这钱,是去赌还是去偷。

      我没去先生那,我打算骗姨说先生不让我去学堂了。我这么想着,坐在门前的木梯上等姨回来。

      楼下那家的姑娘出嫁了,刺耳的声音随着红屑钻进我乱糟糟的脑袋里。我从窗下望去,新娘子在哭着,上了年纪的母亲也躲在一边抹着眼泪。新娘子是个漂亮的姑娘,大概是买不起那白裙只穿着一身红衣。

      新娘一家人还在闹着哭得我心烦,如累赘般的姑娘终于离开了,不该是高兴吗?

      不该是大声的笑着,不该是喊着再没有这包袱吗?

      天色暗了,老楼里少了个人。

      我听见了姨的脚步声,她身后响起了那老头的声音。

      “张老爷那儿子就看上去傻了些,其他可都好着呢!你再这么耗着可是要我们给你立牌坊?”

        姨背对着老头,手里紧紧攥着绢头。

      老头见姨许久未响,又说:

      “张家那老太太都说了,不会亏待你的。这钱……这钱可不会少。”

      老头的声音消失了,姨上了楼。

      我躲进了屋里,捧起床头泛黄的书,透着书页窥着正进门的姨。

      “钱你给先生了?”

        我不敢探出脑袋,怕我心虚的模样被姨看出来。

      “………先生不让我去了,嫌我交不起。”

      书缝里姨的样子犯了难。

      “明晌午我不在家,你可要看家好了。”

        我不问,心里却明白。

      姨这不是去赌了,是去见张家那傻儿子了。

      姨要嫁给那傻子?嫁个连话都说不清的傻子?

      姨是已不是豆蔻,可她只能和个傻子过一辈子?是为了我还是张家的钱?

      姨又是赌,拿她这一辈子赌。

    这么一意孤行,拿她最后的筹码去赌。

    她该嫁给一个如何的人我不明白,但至少不会是一个如此的人,至少是个如她那么好的人。

        半夜姨回了家,独自一人坐在床沿边。低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伸手不断抹着脸庞。谁会情愿,就这样赔上自己的一辈子。

        我翻了个身,盯着她的背。

      “你怎么还没睡?”

        我沉默着,望着月光下她脖颈的轮廓。

      “再过些日子,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不明白姨的意思,更不明白她口中的好日子是个什么模样。

        姨抬头看着窗外被云遮住的月亮,长长地叹了口气。

      “早些休息吧,”

      “姨,真只能这样吗?”

        姨没有回答我,嘱咐我几句后便独自睡了。

        这好日子,大概只是被金钱覆盖着的灰暗的好日子。

      我忘了那是多久之后的事了,大约是三四个月或只是几天,楼下响起刺耳的竹炮声。

      姨嫁给了张家的傻子。

      红色的织锦绸缎堆满了整个屋子,红色的大喜字贴满整面窗户彩礼叠着满过箱匣。

        我看着那扇斑驳的门等姨穿着一身红衣出现在我面前,就像楼下那家的姑娘,一脸愉快幸福的模样。

        晃进眼里的,却是一身白纱。

      姨嫁了人,姨嫁了人。

      姨嫁给一个傻子,为了我嫁给一个傻子。

      我看不清姨的脸,我唯看见姨的耳环摇晃着。我再也听不见木梯在姨脚下作响,望不见她从赌桌回来搓着她的樗蒲。

      我的姨,成了别人家的人了。

      老头对姨笑着,隔壁的妇人欣喜着,孩子们欢呼着,只有我哭着。

      屋子里闹哄哄着,闲言碎语悉索着,嘲笑着讽刺着贬低着。

        老头把喜糖撒到每一个的手里,都粘着甜齿只有我觉得苦涩。

      “别再担心交不起先生的钱了,姨现在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

      厢房里的小姐,是否也这么想着。

        楼下响起了轰隆的鞭炮声,雀跃的欢笑,孩子的尖叫,都变成了姨回头的笑。

      黑色的轿车载走了姨,风扬起红屑吹迷了眼。

      姨回头向我招手,像是在笑着。

      我看不清姨的脸,我只见那耳环。衬得姨的脸更白。

      只是再也衬不红那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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