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是个爱赌的人,首饰盒里满是樗蒲。
原本里面的金银首饰都换成她赌桌上的筹码,唯留下暗格里一对珍珠耳环。
耳环年陈泛了黄,衬得姨的脸更白那暗格更红。
每早她都抹上粉卷上额前的发,提着从洋太太手里骗来的名牌包出了门。高跟鞋蹬得老木梯作响,耳上的珍珠来回晃动着,香粉味飘忽进邻里的油烟里。望着她下楼的背影听见她与别人的欢笑声,心想姨定是又去赌了。
同口的桌上麻将互相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穿褂子的汉子,叼着烟嘴的车夫团团围着赌桌。妇人高兴的叫着一把推翻面前的牌,老头叹着气将桌上唯一几个铜钱扔给了妇人,嘴里念叨着几句咒骂又不甘心的皱皱眉。
老头瞅了一眼正低头理牌的姨,暗暗的笑了笑。
“晚花,今你这手气可不太好啊?”
老头又从兜里掏出几钱,故作无意的模样。
“别提了,这几天手气可越来越差了。”
“嘿!”
老头笑了一声,环顾一圈他的狐友,
“定又是你家那小姑娘晦气了。”
姨盯着眼前的牌愣着,喃喃的说:
“可不是嘛,害得我好气都没了。”
“那你还养着她?要是我啊早就扔那胡同口啦。”老头掷着牌对姨笑着,声一落便等着看姨的笑话。
多嘴的妇人忙出声打圆场说:
“害!你这话啊可不能这么说。”妇人挑了挑眉,“姑娘长大了,可能卖个好价钱啊!”
周围的人看着姨轰笑,贪婪的嘴脸喷着唾沫骇人着,尖酸的奚落恼人的笑声围绕在姨的耳边。姨拍了拍桌子,震的麻将相互碰撞着,几个不明事理的人愣了神看着姨起身离开她的赌桌,踢开木椅往回走。
有人问哎怎么走了?
嘿兴许是回去扔姑娘去了。老头说。
周围的人又跟着一番哄笑。
姨今很早便回来了,悻悻地蹬掉鞋。
“这可有什么可气的这可有什么可气的。”她摘下耳环不断地嘀咕着。
说着不可气却涨红了脸,定又是那些街坊羞辱了她。我把剩饭放在桌上,不敢抬头望她便回了屋。
“你啊你啊,什么时候能给我争口气,不然我丢脸那?”
姨叹气,摆下筷子瞪着天。不知她在说我还是在怨自己。
“既然你这么怨恨,怎么不听那老头的话把我扔了呢?”
姨回头瞪着我,怔了许久才开口:
“连你也来气我?连你都觉得我该扔了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呆望着她。
姨已过而立,却还孤身带着我这累赘。同镇的老头取笑她,隔壁的妇人哀怜她,附近的孩子戏弄她。而她遭受这一切的原因都是我这包袱。
怎不把我扔了?我可不曾想?
还是她心太软怕对不起自己的姐姐。
我没了姨不能活?这住着的小木阁还是祖父留下的,祖父谢世前还念叨着姨这让他不安心的孩子。这不让人安心的姑娘到如今依旧放不下心,正如涸辙的鱼担忧下一口是否没了命。
姨让祖父操心了一辈子,未念过几天的书,折了先生的戒尺便逃回了家。问她是怎么了也只说赌气心里慌。先生找上门祖父赔着不是,那先生铁着脸不让姨再踏进书堂半步。姨于是不再念书,祖父便想让姨学些琴棋,等再过上几年准备把姨早早的嫁了。如此一个不规矩的姑娘仍希望她能变得淑娴。
祖父是望姨好的。可姨却断了琴的弦,气的那教琴的先生绊倒在门槛上,咒骂着从未见过像姨这般的女儿。祖父便断了让姨规矩的念头,比起姨,她温婉善人的姐姐成为了祖父心中的希望。倒是姨,却去学了些骗人的把戏,在赌桌上赢了一钱又一钱。
祖父常骂姨是个黑心肠的坏人,却唯有我知道姨是个干净的好姑娘。
苍蝇盘旋在饭菜的上空,嗡嗡的作响绕着昏暗的灯光飞进姨的耳朵里。
“明得交先生的钱了。”
“怎?这不刚给过你?”
“都快两月了,又得交了。”
“多少……”
姨望向满是黄斑的墙壁,看着那墙洞里的蟑螂钻进又钻出。
“一百来块吧。”
姨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什么,怎么又要一百来块了?我哪去找来这么多钱?”
屋子里沉默了许久,我开了口:
“那我不去先生那了。”
“这怎行,你让先生缓缓。后天,后天一定能交。”
说完她便痴痴地坐下。
额上那撮用火钳烫的卷发耷拉下来遮住姨半张脸。她望着天,不知在嘀咕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便出了门,老木梯又咯吱咯吱地作响。
筷子交错着摆在桌上,苍蝇在灯下盘旋着。
姨定又是去赌了。
那老头可劝过她,这不喊你娘的孩子你还供她念书?还指望着能有出息回来报答你?姨可是为了让我报答才不扔我的?我不曾去问过姨也不敢去问同镇的智叟,我怕受到和姨相同的欺辱。
姨夜半才归,手里握着一把钱。她把钱放在我床头的柜子上小声说着:
“明天先给先生交去,剩下的先欠着后天再送去。”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姨已经出了门,柜上的钱整齐的叠着。我数了数还差六十多钱,姨该怎么去得这钱,是去赌还是去偷。
我没去先生那,我打算骗姨说先生不让我去学堂了。我这么想着,坐在门前的木梯上等姨回来。
楼下那家的姑娘出嫁了,刺耳的声音随着红屑钻进我乱糟糟的脑袋里。我从窗下望去,新娘子在哭着,上了年纪的母亲也躲在一边抹着眼泪。新娘子是个漂亮的姑娘,大概是买不起那白裙只穿着一身红衣。
新娘一家人还在闹着哭得我心烦,如累赘般的姑娘终于离开了,不该是高兴吗?
不该是大声的笑着,不该是喊着再没有这包袱吗?
天色暗了,老楼里少了个人。
我听见了姨的脚步声,她身后响起了那老头的声音。
“张老爷那儿子就看上去傻了些,其他可都好着呢!你再这么耗着可是要我们给你立牌坊?”
姨背对着老头,手里紧紧攥着绢头。
老头见姨许久未响,又说:
“张家那老太太都说了,不会亏待你的。这钱……这钱可不会少。”
老头的声音消失了,姨上了楼。
我躲进了屋里,捧起床头泛黄的书,透着书页窥着正进门的姨。
“钱你给先生了?”
我不敢探出脑袋,怕我心虚的模样被姨看出来。
“………先生不让我去了,嫌我交不起。”
书缝里姨的样子犯了难。
“明晌午我不在家,你可要看家好了。”
我不问,心里却明白。
姨这不是去赌了,是去见张家那傻儿子了。
姨要嫁给那傻子?嫁个连话都说不清的傻子?
姨是已不是豆蔻,可她只能和个傻子过一辈子?是为了我还是张家的钱?
姨又是赌,拿她这一辈子赌。
这么一意孤行,拿她最后的筹码去赌。
她该嫁给一个如何的人我不明白,但至少不会是一个如此的人,至少是个如她那么好的人。
半夜姨回了家,独自一人坐在床沿边。低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伸手不断抹着脸庞。谁会情愿,就这样赔上自己的一辈子。
我翻了个身,盯着她的背。
“你怎么还没睡?”
我沉默着,望着月光下她脖颈的轮廓。
“再过些日子,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不明白姨的意思,更不明白她口中的好日子是个什么模样。
姨抬头看着窗外被云遮住的月亮,长长地叹了口气。
“早些休息吧,”
“姨,真只能这样吗?”
姨没有回答我,嘱咐我几句后便独自睡了。
这好日子,大概只是被金钱覆盖着的灰暗的好日子。
我忘了那是多久之后的事了,大约是三四个月或只是几天,楼下响起刺耳的竹炮声。
姨嫁给了张家的傻子。
红色的织锦绸缎堆满了整个屋子,红色的大喜字贴满整面窗户彩礼叠着满过箱匣。
我看着那扇斑驳的门等姨穿着一身红衣出现在我面前,就像楼下那家的姑娘,一脸愉快幸福的模样。
晃进眼里的,却是一身白纱。
姨嫁了人,姨嫁了人。
姨嫁给一个傻子,为了我嫁给一个傻子。
我看不清姨的脸,我唯看见姨的耳环摇晃着。我再也听不见木梯在姨脚下作响,望不见她从赌桌回来搓着她的樗蒲。
我的姨,成了别人家的人了。
老头对姨笑着,隔壁的妇人欣喜着,孩子们欢呼着,只有我哭着。
屋子里闹哄哄着,闲言碎语悉索着,嘲笑着讽刺着贬低着。
老头把喜糖撒到每一个的手里,都粘着甜齿只有我觉得苦涩。
“别再担心交不起先生的钱了,姨现在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
厢房里的小姐,是否也这么想着。
楼下响起了轰隆的鞭炮声,雀跃的欢笑,孩子的尖叫,都变成了姨回头的笑。
黑色的轿车载走了姨,风扬起红屑吹迷了眼。
姨回头向我招手,像是在笑着。
我看不清姨的脸,我只见那耳环。衬得姨的脸更白。
只是再也衬不红那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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