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写得一手好字,他是读过私塾的,于这写字上就更加下功夫。我小的时候,常在他家里,我做作业的时候,他就要对我的字指点指点,只可惜我那时竟不留心,全当耳旁风。现在想想那时真应该多向他学学写字。
他的字好在全村是有名的,那是90年代初,农村生活并不富裕,很少有人花钱去买现成的对联,便都来麻烦他。他不嫌麻烦,倒很乐意帮忙。常常是二十八九的晚上,村里的人们便陆续地来了,嘴里叼着自家产的旱烟,腋下夹着剪裁好的红纸,一进门就是满嘴的拜年嗑。对于他们的到来,外祖母有些嫌闹,借故出去了,他们便愈发猖狂,自己动手,铺正桌子,将墨汁倒进砚台里调和好,就等着外祖父过完烟瘾就开始写了。便有一个献殷勤的说,这灯光太暗,恐怕不便于写。其中就有伶俐的说我家有度数大的,去取来。说完放下红纸推门就走,不一会儿就转回,从兜里掏出小葫芦一样的灯泡,正宗的二百度。就有手快的接过来,三下两下换上去,果然,明亮如白昼。
外祖父掐灭最后一支烟,起身下地了。他们不再喧哗,注视着外祖父的一举一动。外祖父将他那支大狼毫在砚台里蘸饱了墨水,在废纸上写几个字试试笔,也寻一下感觉。这支大狼毫不知跟了他多少年,真的算是老伙计了。这时候拿在手里,感觉依然在。笔试过之后先放在一边,从箱子里摸出一本很有年代感的小册子,小册子也不知跟了他多少年,大约与大狼毫一起吧,古旧发黄的十几页,上面印有几百副春联。外祖父把小册子递给他们,要他们自己选。
他们慌乱地接过来,认真地翻上几页,不知道该选哪些好,便恳求外祖父替他们拿主意。外祖父指定其中的几条念给他们听,并附上简单的注解。他们点头了,外祖父就在那后面做上一个标记,于是开始写了。他们早把红纸铺平在桌子上了,就等着外祖父落笔。他们很规矩,从不争抢,互相谦让,显得很斯文,于这一点外祖父很满意。待他们定下来先写谁的,外祖父就按着那本小册子上的标记写开了。他写字的时候,表情极严肃认真,旁边看的人也都屏气凝息,生怕弄出响动来分他的心神。一副对联基本上是一气呵成,中间不停留,在写下一副之前会喝上一碗茶水润润喉咙。
大约一刻钟写完一户人家的,那户的主人得了宝贝似的千恩万谢的去了。这样子往往要写到半夜才住,外祖父在这个时候精神得很,一点倦意也没有。直到最后一个满意地去了,他才慢慢地收了他的笔和墨。
村人注重礼节,得了春联的人家常常在初一到初三这几天派了家里的小子拎着几盒礼去给外祖父拜年,那只古色古香的木箱里便装满了各色点心、烟酒糖等,我也很跟着沾了些光。
那支狼毫和那本薄薄的小册子伴随着外祖父一年又一年,外祖父不知道用它们写下了多少字,为村子里点缀了多少节日的气氛。那只箱子里也从来没有空过,只要我想,就能在里面翻出点心或者糖果,我的那段童年也跟着多了许多乐趣。这样子过了几年,大约是我读初二的时候,去外祖父家过春节。二十八的时候,他就早早地取出了笔墨还有老花镜,拿起这样看看放下,拿起那样看看放下。我知道他在等他们来找他写春联。可是一直等到十点多,也没有一个人来。他在屋地上来回遛圈,自言自语: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外祖母嫌他烦,训斥他:不来更好,闹的慌!他好像没有听见,兀自来回转圈儿嘀咕着:怎么还不来?还不来?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很可怕的感觉——他老了!
二十九的晚上吃过晚饭,他又拿出笔墨和老花镜,一边翻着那本小册子一边念叨:该来了——果然没有让他失望,门推开了,进来了隔壁那家的小子。
“写春联?”外祖父戴上他的老花镜,从镜片上方向外看。
“写春联。”那小子简单地回答着。
“这么晚才来?”外祖父当然不是在责怪。
“别的都买完了,只缺鸡架上的一张,你老看着好赖给应付一个。”
“都买完了?”外祖父确乎有些吃惊,应付一下就行了吗?
那小子一脸的无所谓,没有注意外祖父的表情。
“这——”外祖父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摆正桌子,调好墨水,给那小子写了四个字。那小子可能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事情,确实全过程只不过用了六七分钟,他连句道谢的话也没有说推门就走了。他走得很轻松,外祖父却一下子瘫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动,仿佛耗尽了全身的气力。他就那样坐着,很长时间,我知道他不是在等下一个来请他写春联的人,不会再有下一个了,他们都已经买完了。
果然,很晚了也没有再来一个人。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里面有些呆滞,外祖母没有再训斥他,打了个唉声,似乎包含了许多无奈。他终于站起来收拾了笔墨,连同老花镜一起放了起来。我猜想,它们大概也不会再被派上用场了。
春节过完了,没有人再来拜年,那只古色古香的箱子一直空着,我想它可能要一直空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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