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程大富
编辑 | 万千
离婚原因怎么写?他在离婚协议书上摩挲着笔,转向我看一眼,然后写:性格不合。
“狗屁,你应该实话实说,写:性生活不和谐。”
“别闹。”
对面办手续的大妈猛地抬起头,用隐藏在滑落鼻翼上的老花镜背后犀利的眼神扫了我们一圈。
“可想好了啊,孩子还这么小,没有原则性问题,不要离婚。”
什么叫原则性问题?
小三、出轨、家暴?经济纠纷?购买第二套房?同性恋隐婚要出柜?
我们离婚,没有传统意义上必须要离婚的诸多戏码。
“那你俩到底为什么离婚?” 好友问。
我们相识于2008年。他是杂志的摄影师,那一年负责拍摄杂志周年庆的封面照片。初冬时刻,寒风萧瑟,给我拍照的时候,他说,“你这也太土了!短裙下面穿这么厚的黑袜子,看一个女人性不性感,关键看脚踝好不好看,高跟鞋要穿透明薄款丝袜!你看看那谁…..”顺手指向公司最高挑最好看的姑娘。
我觉得这是一种羞辱。他摄影师出身,擅长市场营销,辩才无碍,深得老板器重。刚毕业进去第一次跟大家集体活动,在公开场合就被他这么一顿说,我觉得自己完了。
在这本行业杂志写了一年的稿子,我辞了职跟一个朋友合伙互联网创业,折腾了一年,半死不活,纠结到不知去往何处的档口,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在同事的推荐下跑来游说我回去继续跟他一起合作搞杂志,我负责内容原创,他负责市场营销。
我们见了两次面,第一次我选餐厅我主导,他听完我的经历,筛选了他自己类似的经历,“咱俩绝配。”第二次,他带着一捧百合花来我公司请求我加入他的团队。
他北方人,身高只有168cm,长相一般,但是聪明有趣,擅长洗脑。在共事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充分激发了我的闯劲——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信任欣赏,绝不会管我怎么完成稿件,只是告诉我想要的稿件类型,给我足够的线索支持,陪我一起找到采访对象搞定采访,“你很聪明,一点就透。我不用多说,你给的就是我想要的。”
进入工作状态后,他直接忽略我有男朋友的事实,开始猛烈追求我,用奇丑无比的字写满满一页页情书,给我买衣服买礼物,每天去地铁站接我上班,送我回家。
说实话,我受宠若惊,搞不明白他喜欢我什么。
“他对你是很好,但是对你好远远不够。他不适合你,他不了解你的潜力有多大,我更适合你,我知道你的能力,我也有能力可以帮助你做更牛逼的事儿。” 我因为这个“牛逼闪闪的未来的自我”,背叛前任,投奔他。这种背叛,有犹豫不舍,有愧疚自责,对未来无限可能性的向往裹挟着骄傲和自私,刺激着我赌了一把。
他熟悉人性。家里做生意,从小就跟着阅人卖货,轻易能摸准对方的命门,给出精准的一击。这种洗脑的功力,既能让对方相信自己的潜能无限,也能让人对自己的弱点哑口无言自卑退缩任由摆布。这取决于对方的自我认知程度,以及他想达到的目的。
翻身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变化多端的态度,聪明有趣的性格,在恋爱期间,都是甜蜜的原材料,当它们变成经由岁月的熬制变成砒霜的时候,我只能饮鸩止渴。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不了解对自己来说,真正的适合是什么。
“我怀孕了。孩子你要吗?”
我发短信问他,想的是:不管你要不要,孩子我会要。但是希望你愿意要。
此时我们在一起了快两年。度过了最初半年的甜蜜期,个性鲜明的两人矛盾冲突不断升级,言语上非暴力伤害指数一直在飙升。我们争吵的焦点就是对彼此的主导权。他希望我可以按照他为我设计的通往牛逼的路埋头前进,不要怀疑,只管去做,而我不断地质疑他对我的尊重、理解和是否有足够的爱与耐心。
受不了正面交锋,我逃了。去了阿里旗下的电商杂志当记者,常驻杭州,不断出差写稿。他继续在上海当他的杂志主编。我跟他讨论工作,吐槽压力,就会引发强烈批判——
“你选择这个平台是没有逼格的,你跟一群傻瓜在一起。你能得到重用吗?”
“是我选择了他们,我就是一路人。”
“看你的八字,你这就叫木多火塞,聪明思维活跃有想法,可惜出生在冬天,冬天里的一把火,火弱,烧不旺。没有行动力,不落地。”
“有道理啊,但说的尽是屁话。大师,你给指条明路,告诉我该怎么办?”
“你就听我的。”
“为什么你就不能关心一下我的情绪,安抚一下我呢?!”
“情绪有用吗?我告诉你怎么做,你就去做。”
“我很难过,觉得自己很没用。”
“你每次都把外面的反应内化成对你自己的苛责,然后来攻击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以前哪样你不知道吗?真是谢谢你改变了我!!!”
“我很厌恶你的情绪,不想再接受你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了。”
我被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胸口生疼呼吸困难。
2012年5月一个周末,他去杭州找我,我们在回上海的高铁上又开始鸡同鸭讲的吵架,我说不过他,同时把他对我的指导内化成了自我批判——我不够好,不配得到更多的爱。从吵架到静默,到站的时候,他很轻松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咱俩不合适,早散早轻松,对彼此都好。” 转身走了。
雷击一般,我站在原地。眼泪就掉下来了。他妈的,说合适的,是你,说不合适的,他妈的还是你。你到底要怎样?
我们开始自觉地彼此疏离。6月份,我从采访目的地回上海,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有些恐慌,我不存钱,赚钱能力有限,要养一个孩子,心理上、金钱上我都没有准备好,一点都没有。我一定不会打掉这个孩子,但没有勇气承担起独立抚养孩子的责任。
“我怀孕了,孩子你要吗?”那一刻,我怂了。
“卧槽,孩子是我的吗?”他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态度回。
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我们成为了合法夫妻。2014年在他家举办了一个很小型的婚宴,邀请了亲人来参加。一岁四个月的孩子是我们的证婚人,她的手里没有戒指,扬着一张百元大钞,他主张的。
婚姻这件事在我们生活层面上的改变微乎其微。我们仍然用吵架的方式相互沟通。最后的紧箍咒成了:都结婚要当父母的人了,为了孩子的胎教是不是可以收敛一下,洗洗睡。明天会好的。
明天从来没有更好过。日复一日的摆动,可以精准计算的对话雷区,谨慎小心的躲避,压抑悄然聚齐在这个即将迎来一个孩子的小家里。
她选择和爸爸一天生日的那天来这世上报到。那一年,他正好30岁。
孩子出生的时候,我给他定的生日蛋糕被转送到了医院,谁都没顾上吃。他在医院里陪夜,换尿布冲奶粉,为了支持我尽早亲喂的请求,请了开奶师,跟我母亲做思想工作,五天里瘦了5斤。
我们迅速从默契的陌生化进程中将生活的重心切换到了孩子身上,我们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要共同面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小怪兽,没有空余的时间去衡量自己作为一个人情感上的需求。
我想自己带孩子,没有让家里老人过来帮忙,也没有找保姆,于是辞了职,当起了家庭主妇。他支持,主动承担起了养家的重任,开始创业。
手忙脚乱却却相安无事的第一年、第二年。我照顾孩子,他负责赚钱。生活就像一面镜子,没有波澜的时候,就可以透过它看见内心的焦虑,即使穿着华丽的大衣,也弥漫着忘穿底裤的窘迫与不安。
这条生活的底裤,是日常的柴米油盐,细碎的情感交织,相互的沟通支持。
5年时间,家里的车从10万换到30万再到50万,他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从7点到11、12点,到后来是夜里2、3点。一家人很少有时间可以一起吃饭,我做饭的动力越来越小,持家的感觉随着家总缺个人,变得越来无所谓。从等待他回家吃饭,到习惯不再问“今晚你回家吃饭吗?”
我把全部的身心投入到了养育孩子身上,我逼迫自己享受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光,尽量避免在男女情感上的过分诉求。我们仍然听得懂彼此说的话,理想现实,人文商业,谈笑风生被朋友羡慕,但我们都很明白,我们作为夫妻的情感,出了问题——生完孩子之后,我们都失去了性别,我们没有了性生活。
这五年,并非简简单单相敬如宾,我不甘心就这样败给婚姻。
我想是不是自己因为生孩子,不够注意打扮让他失去了兴趣,索性去学了化妆,但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而即使穿得更好看,化了妆,生活,还是继续延展平行趋势。
我想是不是我们缺少单独相处的时间和空间,于是2014年11月底,我安排了一起去西藏旅行,我们参加了一个叫家庭系统排列的家庭治疗。和其他六个人一个小组,由一个老师现场指导,想看看是否可以通过家庭系统排列了解并改变彼此的关系。
家庭系统排列(Family Constellation)由德国心理学家贝尔特·海灵格(Bert Hellinger)最早提出,通常使用的方法是导师指导一个小组,小组成员可轮流通过不同的人物代表、位置移动和感觉变化来探索个人问题(我们的问题就是关于彼此的亲密关系)。
那是我们结婚之后第一次两人单独出行。我收拾行李的时候,特地放了很多杜蕾斯,一边收拾我一边打趣他:再不用就要过期了。
在藏区他的高反很严重,反复梦魇,呼吸困难,一夜一夜无法入睡,我半夜要爬起来让他吃药,给他倒水。走在拉萨的街上,十指相扣,怕他晕倒。
“金钱、食物与性,是构筑亲密关系的三种渠道。你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没有什么问题啊。夫妻二人手拉手,有身体接触,这样已经很难得了”,课程上的老师根据自己的观察指出。这个十指相扣的动作,如此久违,我都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在梦境里。不管食物与金钱如何构筑亲密关系,我执着地认为——没有性生活的夫妻关系是不值得过的。
离开西藏的时候,在飞机场,我把带来的杜蕾斯全部扔进了垃圾桶,气鼓鼓地说:这一次用不上,以后也就不用了吧。
“这次用不上,扔了干嘛?太浪费了。”
即使是杜蕾斯,保质期也只有5年。过期的,就得扔掉。
我什么都没有要,带着孩子搬走了。离婚之后,我们仍然像普通朋友一起吃饭,聊生活里的八卦,谈论创业的艰辛与无奈,没有了身份上的期待,因为对彼此的了解形同知己。
他告诉我们在西藏上课时的心理学导师,自己离婚了。老师回答:这几年我偶尔会看到你的朋友圈动态,在我印象里,你常常发自己和孩子的照片、记录父女之间的玩耍互动,但从来没有看到过你记录夫妻之间的点滴。那种感觉就是:孩子是你的情感核心,而妻子并不是第一重要的,这样的生活难免产生不满和压抑。
而他,在我的朋友圈也是隐形的。我用文字塑造了一个“网红”孩子和育儿好妈妈的形象。
“在亲子关系中,夫妻关系第一位的”。所有的育儿专家都喜欢说这句话。每次听见,都好像自己考试做了弊,可总是无人发现。
”妈妈,你还爱爸爸吗?“五岁的孩子问,”你们为什么要离婚?“
还爱吗?结婚五年,心照不宣地都不带婚戒,将另一半当成睡在上铺的兄弟,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无所顾忌,包括无节制的爆发情绪。我已经没有办法在这段关系中发展出更好的自己了,只能小心翼翼避免不要成为更坏的自己。
“你就像一个情绪黑洞把我吸进去,我败下阵来。我承认自己搞不定你。”他抗议道,认为婚姻对他来说,同样是一场梦魇,我是一个失职的老婆。
五年来,我就像一朵被精心修剪过的玫瑰花,插在越来越好看的花瓶里,只能闻到日渐枯萎的死亡气息。我想扎根到泥土里,长出活着的样子来。花瓶的主人不解:为什么你总是不满足呢?我赚钱养家,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难道还不够吗?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不知道,但我清楚婚姻这个形式带来的财产和安全感不是我需要和仰赖的。我想要的自由,更需要独立的经济能力来支撑。
不离开我会死掉的。
在电影《The hours 时时刻刻》里,布朗夫人从“圆满幸福的生活”里决定离开,她要逃离如钟摆一样重复的生活。她决定离开的时候,生活一切照常,做好早饭,跟丈夫吻别,送孩子上学,将儿子寄托给邻居,跟孩子认真告别。去了另一个国家当了一名图书管理员。那是她期望的生活。
离开,不是要奔向美好的另一段爱情,或者另一个安排好的更优渥更有把握的生活,是一无所有,是未知,是冒险,是不确定。接受所有的断裂,随之而来的才可能是自由和独立。无论是肉体或是精神,我都要活着的样子。
“离婚是因为妈妈想活着,想活得更自由。”
程大富
三明治签约作者。生于1984,爱写人物与故事。坐标上海,全职母亲,兼职公益传播。
网友评论
看到了一个强势控制但又逞强回避的丈夫
一个不自信依赖但喜欢自由独立的妻子
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和爱的方式
离婚并没有错,不合适的是对爱的理解
爱,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说要放弃很难,也很容易
就看你想选择怎样的人生了!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