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馆的作品熠熠生辉,络绎不绝的宾客游走在展厅与展厅之间,美乐顶着一头未干的长发,心不在焉地给来访者作着讲解。她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来做解说员了,虽然工作内容千篇一律,但还是能给她一成不变的生活添那么几分乐趣,毕竟这比她平时单调乏味的行政工作要有趣的多。
展会每年举办一次,主要展出当年在各领域内获奖的作品,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都会参加,算是个比较大型的对外交流活动,每次展会开幕,展馆那边都要美乐过来作解说员。她长得并不算漂亮,但依然有很多人喜欢她,每次展会都能成为焦点,甚至连馆长都对她关爱有佳,她知道这是年轻的缘故,只要年轻,人家就会觉得有无限可能。
今年的展览比往年要早些,刚好赶上打台风的季节,会议正式开始时,台风也基本停了,美乐躲在角落,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在心里骂着:真寸,怎么偏偏就赶上雨最大时,自己在路上。一个展区的负责人递过一包纸巾和一杯热水,笑涔涔地说:“擦擦衣领,喝杯热水,当心感冒。”那是美乐的老搭档了,叫胡远,美乐一早就看出他喜欢自己喜欢的不得了,她温柔地笑了笑,接过热水,连声道谢。
美乐那天穿了条黑色连衣裙,不仔细打量还真看不出衣服已经全湿了,展馆空调嗖嗖的冷风几乎要把她身上每一寸毛孔都封冻起来,再在这里呆上哪怕一分钟,她都觉得自己会变成冰冻植物人,胡远在一旁不停的和她搭着讪,她客气的回应,不一会儿,馆长拿着一套崭新的工作服,朝他们走来,撇了一眼胡远:“呦,胡总那么厉害,连美乐都搞定啦?”语气玩笑中带几分刻薄,随后一脸温柔的跟美乐说:“我老远就看到你衣服湿了,赶紧换上吧。”说罢,又跟老胡聊起天:“漂亮又有才的女孩儿,谁不喜欢啊?是吧老胡?”
美乐朝馆长笑了笑,依旧像是之前那样,很温柔的笑,她接过衣服,赶紧找了个地方换下来。脱掉了湿衣服,喝了一杯热水,终于没那么冷了。
舒适的温度让W先生的影子须臾间又钻进美乐的脑子,她拼命的摇了几下头,逼自己把那个人的影子驱逐出去,可越是逼自己,W先生的轮廓越是清晰了起来,甚至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带着一沓无解的疑惑,美乐穿着一身清爽的工作服,不自觉地走到了展馆的阳台,在那里可以清楚的看见W先生工作室的玻璃门,只是寻不见W先生。寻不见,索性就不找了,雨停了,风照样还是很大,美乐背靠在19层阳台的栏杆上,也顾不得台风会不会凶猛到把栏杆连根拔起。她就那么倚着,靠着,时不时俯视下穿梭于展馆和豪车之间西装革履的男士、女士,时不时撩拨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她尽量回避,不要望向他的办公室,即使她知道,如果他此时在那里,他们的直线距离不足两百米。
展览开幕时间要比美乐平时上班的时间晚一个钟,但今天她比平时早起半个小时,穿的衣服昨晚就准备好了,唯一需要早上做的事就是梳妆打扮,她今天是要化妆的,不然会显得很病态。她的五官长得实在太亚洲,侧面看连起伏都没有,和她的身材一样,最要命的是她惨白而又透着铁青的面庞,嘴唇也一点血色都没有 ,一点都不像二十多岁女孩儿该有的气色,有时候在镜子中看着苍白憔悴的自己,她都觉得很恶心。她怎么可能让W先生看见她病态的模样?她早早画好了妆,一想到可能在展会上见到W先生,就兴奋的连早餐都吃不下,喝水都生怕弄脏了她心爱的豆沙色口红。出门前,她小心地把多余的红色涂在了两腮间,想着两颊的绯红可能会让气色好看点,可在镜子前端详了好几分钟,又匆忙地用水擦掉,那刻意的两片红,一看就不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反而会让人觉得是在故意遮掩乌青的脸色。
她本不爱化妆,也不会化妆,就把所有能抹的都抹在了脸上,涂抹完后,像个马戏团的小丑。顶着“精致”的妆容,穿着新买的连衣裙,她揣着一颗狂跳不止的心奔赴展馆,作了这么多次的解说员,这项工作已经失去让她心动的功效了,而W先生却可以让她魂不守舍。虽然她只见过他三次,虽然他的形象在她脑海中依然是混沌状态。
她做好了一切和他见面的准备,哪知一出门狂风暴雨呼啸而过,这下可惨了,马路上一辆的士的影子都见不到,她只能踩着笨重的高跟鞋,撑着不听使唤的雨伞,挪到了公交站,和与她同样悲惨的人们,挤着台风天也不会停运的公交车。到了展馆,她浑身上下湿了个透,花费整整一个早上涂的脂抹的粉,也掉的差不多了,不过说实话,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反而比她出门前要好看的多。
W先生是美乐在展览馆隔壁的一家书店认识的,当时他们在找同一本书,张爱玲的《色戒》,他是因好奇,无意间翻了两下,她是在看过无数遍电影后想找来原著读一读,而恰巧,他们在那一刻相遇了。她了解到他在展览馆工作,是馆长的助理,她告诉他经常来作讲解员。他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各自离去。不知是因沉浸在李安的电影结局易先生是爱王佳芝的假象中(李安要比张爱玲温柔的多)还是因其他什么东西,总之,美乐对W先生久久不能忘怀,尽管她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记不大清。
这次展览开幕前,她想方设法见过几次W先生,他是个绅士,拒绝一名女子的邀请多少有些难为情,因此她的盘算屡屡得逞。每一次见面,他客套的和她讲一些工作或生活上的事,表现的得体、礼貌而大方,但她是何等紧张啊?她作了那么多次的解说员,可以在几十名西装革履的人物面前落落大方地侃侃而谈,却每每在他面前张口结舌,像个生了病的小猫一样依偎在自己铸就的恐惧巢穴中,仰视着没话找话说的W先生,样子滑稽的不行。她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快乐,但见不到他时又悲伤不已。
W先生会有一天没一天的给美乐发一些问候信息,这对于美乐来说简直是上天的赏赐,她聪明的知道这并不代表任何感情,却还是愚蠢地想尽一切办法从他那得到些事实上并不存在的爱意。
美乐知道,这次展会一定会见到W先生,她时刻等待着他的信息,她就在展馆的阳台上,那个可以躲开一堆男人对她献殷勤的阳台,那个没有人可以注意到她的阳台,那个可以看到他办公室的阳台,等着他的信息,等到直到讨厌的工作的召唤。天知道她看了多少遍手机。
又有一波来宾等待着美乐介绍作品,她现在已经完全没了心情。她的心全在手机上。她扫了一眼那些老气横秋,尤其是用数不清几层的粉底掩盖着层出不穷皱纹的半老徐娘,完全不懂艺术还对作品评头论足的观赏者,心里厌恶极了。她潦草的作了讲解,打发了这拨人,又赶忙查看手机,怀着十二分的激动心情期待着W先生的“召见”,又在空白的页面中将唤起的心脏跌落谷底。
她开始有点恨他,恨他让自己体验这种难以抗拒的激情,被占据自己身体的本能玩弄的团团转,她痛恨这种理智不足以支配行为的状态,更加痛恨自己对他疯狂的迷恋,这可耻可憎的迷恋。她知道,如果见不到他,她必然会跌入悲惨的黑洞,她也知道如果见到了他,自己又会落进了绝望的深渊。但她依旧期待见到他,她多想摆脱这情绪,她想尽办法,一门心思地渴望摆脱这无耻的情欲。
美乐的头发被风吹的已经干的差不多了,她转念一想,W先生是个绅士啊,绅士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他也应该问候一下自己有没有被淋,有没有感冒?她这样想着,又一次查看手机,又一次跌入谷底。她知道,W先生今天不可能发来任何问候了。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晃荡在展馆的走廊中,胡远看见她,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跑哪里去啦?一个人去私会哪个帅哥?我给你买了蛋糕吃。”
“没去哪,吹吹风。”
美乐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着。
“那边有个老板,做画廊生意的,直说你解说的好,问我要你联系方式呢。”他指着那边一位英姿飒爽的先生,和美乐搭着话。
“哦。”
美乐看了一眼,没有理会,换做平时,她应该会立马过去和那位先生搭话才对,她这种自卑到自负的虚伪的女人,爱死了别人对她的谄媚与恭维,可她现在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只想着赶紧结束工作一头栽倒床上。
“对了美乐,馆长刚刚叫你去找他一下,听说有礼物要拿给你。那个老家伙别提有多喜欢你了。”胡远一点没有眼力价地继续絮叨着。
“哦。”
“馆长,对啊,馆长找我,他是馆长助理,去找馆长说不定能见到他。”美乐心里暗自兴奋着。一想到会见到W先生,刚刚还低落到不能自己的美乐顿时像打了兴奋剂一般,她飞快地穿过画廊,中间还不小心碰倒了两幅作品,朝馆长办公室飞奔而去,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跃,奏出欢快的歌,那是欲望的声音,可以真切感受得到的欲望。她到了办公室门口,刚要破门而入,又简单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她能感受到呼吸的颤抖,用哆哆嗦嗦的手推开了门。W先生正和馆长谈事情,美乐进来,他们一同看了眼美乐,馆长露出和蔼的笑容,说了声:“来啦,快进来。”W先生也很有风度地笑了笑说:“美乐姑娘好。”美乐回应了一个标准的微笑,那是几次解说员经历练就的,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呼吸急促到几近昏厥,她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脏骤停的声音。
W先生和馆长打了声招呼,走出了办公室,美乐也在拿了礼物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踏上了回家的路。
依旧是踩着笨重的高跟鞋,朝公交站方向走去。她看了眼手机,依然没发现W先生的消息,她知道,他是不喜欢自己的。
雨虽然没有继续下,但风还是很大,几次差点把她吹倒在路边的水沟里,她想着W先生,好不容易清晰的轮廓又模糊了起来,她越走,步子越沉,本来只有几分钟的路程生生被她走了半个多钟,她默念着余秀华的诗,感觉此刻用在自己身上也不过分。
“我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呵,被自己深爱,被自己出卖,被自己钉在十字架,被自己取下来。”(余秀华诗)
美乐不知如何熬过了一个多钟的车程,终于回到了家。她还是怀着一丝不该有的期待看了眼手机,一定是这种自我折磨带给了她某种病态的愉悦感。
“解说的很棒,辛苦了。”馆长发来了祝贺的消息。
“喂,哪天一起吃个饭啊?”胡远扯皮调侃着。
“你有一个新的好友请求。”那位英姿飒爽的先生请求加好友。
“······”ABCD发来可有可无的问候。
唯独不见W先生的信息。
她关了机,什么消息也不想回,什么事也不想做,一头倒在被子中,像狗一样佝偻着身体,灵魂无休止的刺痛,那种渴求和痛苦的欲望阵阵袭来,这般苦涩是她从不曾想过的。
她渐渐有了睡意,W先生的轮廓又从混沌渐渐化为清晰······
后记:打算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人性的枷锁》中的菲利普正陷入和米尔德里德的纠缠中;《欲望都市》的Carrie正和那个俄国佬在巴黎煎熬着;现实生活中的MIKA向我叙述了一段非常精彩的因深陷情欲而看精神科医生的经历;美乐姑娘一定也要很认真的难过,直到难过到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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