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鸡翎,扛大刀,恁那边的尽俺挑,挑谁吧,挑王奎,王奎不在家,挑他张家姊妹仨……”
1
村西头第三个胡同里的张永德家,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娃娃,这在村里成了新奇事儿,那段时间,不断有街坊拎着鸡蛋来串门,就想看看三个一模一样的娃长成什么样儿。张永德觉得很丢脸,三个疙瘩,一个带把儿的都没有,他婆娘倒是乐得合不拢嘴,每日不分昼夜地照顾孩子,明明在坐月子,却显得倍精神。
到了娃娃们长大些,张永德开始挠起头来,仅凭他一个人的收入,没办法养活五张嘴,就算再省,家里也要揭不开锅了。一天夜里等娃娃们都睡下了,他便跟婆娘商量,让婆娘也找点营生做。
“我看南边张开顺家里,每日蒸了饽饽上集卖,咱去送点礼,让他教咱一下。”
自此,张永德的婆娘便开始给张开顺家打工。起初只能帮着人家洗碗洗菜,添油添柴,日子久了,人家看她是个老实人,便把做面食的技法教给了她,带她一起上集卖饽饽。
家里逐渐宽裕些,三个娃娃也都背起书包上了学。可张永德渐渐发现,家里这三个孩子,没有一点女娃的样子,天天跟一帮土堆里打滚的男娃混在一起,和泥巴,翻墙头,撵野鸡,经常玩到天黑也寻不见人。张永德教训过她们几次,可过不了两天就又疯没影了。他婆娘说娃娃嘛,就是玩的。他心里却总是不安生。
终有一天,还是出事了。张永德在家里摇着蒲扇,等婆娘把娃们寻回来吃饭,等到天擦黑,门口才有了动静,张永德刚要破口大骂,却看到后面跟了王老二和他儿子王奎,再仔细看,王奎的左眼贴了纱布,依稀地还有几点血迹。
在张倩倩的童年记忆里,从没看到父亲张永德那样的低声下气过。那晚妈妈把她们姊妹仨领到了西屋,隔着两道门,她都能听见王奎爸的喊骂声:“眼睛啊,一辈子的事啊!”“你明天跟我去大医院,我就这么一个儿,我不能让他这么小就成了瞎子。”“这是钱的事吗?全村谁不知道你张三穷啊!”
张倩倩正吓得魂不附体,忽然有什么软软的东西碰到了她的嘴边,她闻了一下,是甜的,便张开嘴吃了进去,是白面,还有红糖的味道。
“好吃吧。”
她看向妈妈,又看向同样吧唧着嘴的两个姐姐,用力地点了点头。
“以后每个礼拜啊,妈都给你们捎一个,一口下去,甜死个人哟。”妈妈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晃着,丝毫不担心外面的事情。
“妈,这是个啥?”张倩倩用舌头舔了舔唇边。
“这个呀,叫糖三角。”
2
自此以后,姊妹仨终是不敢在外面野了,每天放学回来都被关进西屋写作业,直到吃饭才能出来。由于王奎的眼睛受伤看不清,她们还担起了轮流送王奎上下学的任务。
这天轮到老二张子倩送王奎回家,沿路上她不断掰下榆树钱学着吹哨子,但一路上也没有成功,每次她决定换一片叶子的时候,就把上一片送进嘴里吧唧掉。
“你们仨轮班跟着我,像监视我一样。”王奎不耐烦地说道。
“你当我乐意啊,这是你爸逼我爸,我爸逼我仨,有能耐找你爸说去。”
王奎撅起了嘴,“战壕里打仗哪有不受伤的,何况我这就是眼角破了点皮,早就没事了。”
“哎呀王奎!”张子倩扔掉手中的叶子,一巴掌拍向王奎的脑袋,“你现在说这话有用吗,当时是谁哭着跑回家告状的啊!”
“那……你爸没把你们给咋样吧?”
“那倒没有,”张子倩望向天空,“只可惜战壕里从此少了三个优秀的女兵,和一个只会哭鼻子的窝囊废哟!”
娃娃们总是长得很快,也就几个晚上的工夫,个头就窜得老高,小学升了初中,初中又升了高中,张家的姊妹仨长成了少女模样,一个赛一个的好看。高中在市里,是寄宿制学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张永德也算松了口气,不用再日日担心孩子们闯祸了,可有的时候看着桌上只两个碗,心里别扭得很,总要喝上一盅才能顺下气去。
礼拜五的晚上,只要听见101路公交车碾压土路的声音,张永德就急忙招呼婆娘上菜摆筷子,他自己坐在天井里拍着大腿,也不往门口看。第一个冲进来的永远是老三,轻快的脚步伴着一声拖长音的高喊:“妈——”
“你妈做饭呢,去洗手端菜。”张永德不知道自己已经笑的合不上嘴了。
“爸我跟你说,你绝对不信。”张倩倩把手里攥着的成绩单展开在他眼前。
“哟,第三名!我们家老三出息了哈。”
“厉害吧厉害吧!”
张子倩在身后拍了妹妹一把,“差不多得了啊,显摆一路了,赶紧洗手。”
这时妈妈从厨房里端了菜走出来,一边招呼老大盛汤,一边问道:“月考成绩出来啦?文文考多少啊?”
老大小声说:“634。”
“妈,你咋不先问我呢!”张倩倩不乐意了,“大姐回回都第一,有啥好问的。”
“好。”妈妈也乐了,“下次先问我们倩倩。”
张永德突然一拍大腿,“哦,老大考第一,老三考第三,老二是考了第二不?”
张子倩正准备夹菜的手停在了半空,不好意思地缩了回来,冲着父亲苦笑了两声,“不是,第十八。”
“没事没事,都是好娃。”妈妈赶紧打圆场,“快吃饭,妈今天给你们带了糖三角,一人一个。”
屉笼打开,又大又鼓的糖三角冒着热气,懒洋洋地躺在篦子上。
“以前你们小的时候,家里穷,吃不起。我就只能礼拜六从干活那里带一个回来,掰开了,你们姊妹仨分着吃,吃的那个甜哦。当时我就想,亏得生了仨,再多一个呀,可就难为死我咯。文文还想着不?”
老大张文倩点了点头。
“我也想着!”张倩倩手举的高高的,“小时候每天都盼着吃这个,妈,这回咱家不穷了,你也吃一个吧!”
“妈不吃,你们一人一个分好的。”
“我跟二姐吃一个就行,是吧二姐?”
张子倩听罢,起身拿起糖三角,挨个分到了大家碗里,“妈一个,你一个,大姐和爸分一个。我就不吃了,甜的长胖,我吃饽饽。”
3
夜里张子倩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桌上的等还亮着。
“姐,还学习呢。”
张文倩合上书,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老二,我想问你个事。”
“哎呀姐,太困了明天再说吧。”张子倩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你这次退步太大了,我下了晚自习也总看不到你,你老实跟我说,你跟你班那个,是不是……”
张文倩没好意思说下去,张子倩也睡意全无了,空气一时间凝固,黑夜里没有一丝声响。过了一会儿,张子倩坐了起来。
“对,我跟王奎谈恋爱呢。”
张文倩眉头皱成了麻团,都快要拧出水来。“你现在才多大呀,你——”
“我俩真心相爱的,我没觉得哪错了。”
“你不学习也没错吗?你不是不知道,咱家这个状况,爸也说过了,只能供得起两个孩子上大学,现在老三都比你强,你不拼,不上大学,这辈子就完了!”
张子倩看向大姐,两颗圆瞪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姐,你不懂我,跟他在一起,哪怕一辈子吃糠咽菜,我认了。”
张子倩说完,赌气似的钻进了被窝里。又是一阵沉默。
“不行,我得告诉咱妈。”
“哎呀姐!”张子倩起身一把拽住了她,“姐你傻吗,只有两个名额,小妹,从小宠到大,她不念大学行吗,那不就是你和我争吗!你,一直是全班第一,年级第一,我拿啥跟你争啊。这不是刚好嘛,你去圆你的大学梦,我过我的小日子,两全其美啊!”
“啪!”
一声凌厉的脆响。
张子倩反应了好久,她不太相信,但脸上一阵阵火辣的痛感又在不断地逼她相信。
“张文倩,你打我?”
“你说的都是屁话!”
张子倩愣了神,自顾自地说到:“小时候玩游戏,谁挡在我前面保护我?初中那会儿,被人欺负,谁替我出的头?谁给我做的值日?谁替我写的作业?张文倩,你现在居然打我?”
泪水一行行爬满了张子倩的脸颊,但她知道,那不是因为疼痛。
老大反倒是越来越平静,“我现在做的,和小时候做的,一样。”
张子倩看着她的脸,像一道厚重的墙,阻隔着十七年的姐妹情谊。
“你照顾不了我一辈子,他能。”
月色寒凉,张文倩知道这人生的题,比卷子上难太多太多。
第二天,张文倩找到了王奎,她并不抱什么希望,但如果她不这么做,她便愧当这个大姐。任何事,总要尽些力才行。
“我会去跟你爸说,你勾搭我们家老二。”
彼时王奎蹲在马路牙上,手里的烟冒着氤氲热气,脖子上的链条晃得张文倩睁不开眼。
“你打伤我一只眼,陪我个媳妇,不过分吧。”
张文倩压着心中火气,“你眼睛瞎了吗?”
“哎我说,那次是你朝我扔的石头,怎么我听说是老二扛的错呢?”王奎眯着眼看向她,一脸的坏笑,“你那个时候怎么不硬气啊?”
“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
“话别说的太早,不定哪天啊,就成了咱们家!”王奎笑的甚是开心。
张文倩刚要破口大骂,几个染着怪异发型,纹着花臂的青年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王奎灭了手中的烟,跟他们招了招手,而后勾肩搭背地离去了。张文倩伫立着,只留风一遍又一遍吹起她的头发,遮挡她望向远处的目光。
4
“爸,我不考了。”
张永德差点一屁股蹲到地上。若不是亲耳听到,他绝对不会相信这话是从老大嘴里说出来的。他本想着,老大学习一直名列前茅,家里出个大学生那是稳稳当当的事,等到他百年以后见了祖宗,也能拍着胸脯说自己对得起老张家。而老大这话就像是给了他一闷棍,打的他眼前一黑,没了方向。
“文文啊,可不敢胡说,你有啥事跟妈讲,啥都是能解决的。”一旁择菜的妈妈赶紧凑了过来,生怕张永德一气之下大打出手。
“我不念,能给老二老三多挣点生活费。”
“哦哟,你爸的意思是都去考试,谁考得好谁上,你看你这个成绩——”
“你是想让老二有学上?”张永德打断了婆娘的话。
张文倩点了点头。
张永德坐在椅子上,双手合十,两个大拇指交替地转着,他知道,一家人都在等他的决定。
过了约么十分钟,他拿起桌上的景阳春,像往常一样斟满了杯子,然后一饮而尽,转身走进了屋里。
“就这么弄。”
后来的事似乎都在张文倩的意料之中,老二找她大吵了一架,恨她用别人青春和自由做筹码,并发誓死也不会跟王奎分手;父亲张永德知道后,气的险些犯了心脏病,妈妈去拦的时候,皮带已经在老二身上滚了十几次;老三哭成了泪人,嚷着大姐念不成自己也不考了。
那天夜里,张文倩抱着小妹一起哭,哭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梦中她看到邮递员走到门前,将同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递到她手里,她用颤巍巍的手揭开信封,里面却写着老二张子倩的名字。
高考如期到来,高考如期结束。
老二没让家里失望,考到了上海,老三也考到南京的一所名校,家里摆上了庆功宴,把稍微有些瓜葛的亲朋都叫了来。张永德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一个接一个地抱着女儿,嘴里一直重复着:好娃,我的好娃。
张文倩在厨房里帮妈妈打下手,她已经准备好去村里的希望小学教书,只等手续通过了。
“文文,你看这是啥。”
妈妈揭开屉笼,不出所料是三个精致的糖三角。
“妈,你这几年做的越来越好看了。”
妈妈嘴角挂着微笑,“这两年我逢人就说,我们家文文最懂事,我这辈子能养出这个娃,那是修来的福气。”
“妈你说啥呢。”张文倩语气虽然平淡,鼻头却泛起了一阵酸。她知道妈妈觉得对不起她,可这世上的事,又有多少是讲得通的呢。
“我就想着,再把这糖三角,一人一块给你们分了,谁也别落下。”妈妈说着,泪水滴进了面里,她赶忙揉了两下遮住,“文文啊,老二有一天也会长大的,妈相信,妈能等到你俩好的那一天。”
张文倩抬起头,泪水就在眼角,快要擎不住了。
她是我妹妹,所以她做什么我都不会怪。张文倩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来。
5
“子倩,国庆回来哈。你姐那个婚事不要再拖了,你到时候要回来帮忙的。”
“哎呀妈,我这刚开学又让我回去,那来回路费不是钱啊。我不回了,等着十一把小妹接到我这边,带她在上海转一转。”张子倩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改着老师刚退回来的论文,“还有,我姐虚岁才二十一,领不了证呢,瞎着急个啥。”
“先把事情定下来不就稳妥了嘛。那男娃,别家都争着抢着呢,就是西街王老二家孩子,你还记着不,这孩子现在可有出息啦,自己开的厂子,还买了车,听说过两年,能把老人接到城里住嘞。那孩子叫啥来着,对,王奎。”
张子倩停下了敲键盘的手,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拿起手机关掉免提,“妈,你刚才说谁?”
“王奎啊,忘啦,小时候你们还一起玩呢。”
张子倩觉得脑子里装了一台发动机,轰鸣声吵的她无法思考。
“喂?信号不好了这是,子倩,听得到吗?”
她挂了电话,用手顶住额头开始回忆,她和王奎是什么时候分手的?自从她去了理科班,好像只剩下讲不完的练习和做不尽的卷子,到底是什么时候,王奎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呢?她的记忆好像被偷走了,而现在,这个她曾经爱过的人即将成为她的姐夫。
她一刻也等不了,她必须要见张文倩。
转了三次车,九个半小时的奔波,张子倩没觉得丝毫疲惫。进村子时天边只剩下一抹晚霞,她没有停留,直奔小学办公室而去。
张文倩已经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看到妹妹推门而入,先是惊讶,继而欣喜,可这欣喜也没有存下半刻,很快她就明白妹妹是为何而来了。
“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在教学楼后的厕所边停下脚步,天气依旧燥热,这里臭气熏天,蝇虫遍地,但张子倩觉得这个地方正合适。
“听说你准备结婚了。”张子倩开门见山。
老大不知回些什么,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那就至少是谈着呢。”
张子倩感到喉咙发紧,说出这些话,要比她一整天的车程还累。可是她越想让自己平复,结果越是相反,她开始喘起粗气,像是潜水后刚浮上岸边。
“张文倩,是个人就没你这么办事的!”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这句话。
“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我冷静?”张子倩用利刃一般的眼神看着大姐,说来可笑,她也不确定对面这个人还能不能称为大姐,“那是我前男友啊,世界上有多少男人,你找谁不行,偏偏就是他吗?你是不是做给我看的啊?我抢了你的未来,你本该上的大学,你就来抢男人是吧!张文倩,你不嫌恶心吗?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不是的!”张文倩也提高了声调,“他有钱,你跟倩倩上学都得要钱,妈年纪大了,干不动了……”
张子倩并不想听这些无谓的解释,她用力地点着头,“好,真好。你从小就会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现在我告诉你,张文倩,我不稀罕,一点都不稀罕你那几个钱,从今天起,你的钱,咱家的钱,我一分都不要!”
那日以后,张子倩再也没有回来过,逢年过节只是给家里打个电话,跟妈妈闲聊几句便挂断了。有几次妈妈想去上海找她,都被老大拦了下来,她怕妈自己去不安全,答应有空就陪着去,可老大工作也忙,一直没有抽开身。
大三升大四的暑假,张子倩思来想去,决定给妈打电话要钱,她准备出国留学,看看外面世界的样子。
“我就借五万,学校还有奖学金,我自己也有钱。妈,说好这是借的啊,以后我肯定还你,连本带利一起还。”
“子倩啊,你能回来一趟不?”
“妈,您不借就不借,我再想办法。”
“不是,借,妈借给你。”
张子倩挂断电话,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她看了看宿舍窗外,还是像往常一样平静,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吧。
毕业转眼到来,张子倩一刻都没有停留,连人带行李一齐飞往了澳洲,那里不会再有家庭的束缚,不会再有硬塞给她的施舍,那里可以自由的跑,忘情的飞,那才是属于她的,真正的生活。
6
子倩:
近来身体可好,与同学相处可好,学业可好?
家中一切都好。倩倩在市里做了一家公司的会计,待遇不错,你爸身体硬朗,仍是一餐能吃三个饽饽,我不做活了,只在家闲着,你大姐婚事未成,暂时搁缓了。
余有他事,再书信不迟。
妈妈
张子倩将信读了三遍,没看出什么异样,她掏出之前妈妈寄来的数封信,翻了翻,也没发现哪里不对,她坐在桌前皱着眉,不解心中的烦闷从何而来。
忽然她一拍桌子,寄信这件事本身不就有问题吗!妈妈为什么无缘无故开始写信了,为什么她每次打到家里的电话都是爸在接,有几次她特意想跟妈妈说话,爸就推脱上厕所或者做饭,实在推不过去,就换成了大姐。听到是大姐的声音,她当然迅速挂掉了。
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她,张子倩决定回去一趟。
几经周折,她来到曾经给她无数伤心的老村子,然而村里的老人告诉她,她家一年前就全搬到了城里,这已经是座空房子了。
为什么妈妈的信中没有提到此事呢?
无奈之下她拨通了小妹张倩倩的电话。知道是二姐回国了,张倩倩兴奋不已,在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
张子倩进门后就被小妹的热情包围,小妹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爱说话,不停地问她国外的生活,进而讲自己毕业后的经历,让张子倩插不上一句。
“二姐,我听说国外都不用筷子啊,那你现在还会吃中国菜吗?那些老外说的英语,真是咱上学时候那样吗?我总觉得咱们那个高中英语老师瞎教呢。哎,外国人都吃啥啊?我听说吃带血的牛排,那能好吃吗,能有咱妈做的糖三角好吃——”
“——咱妈,还有爸,都挺好的吧?”张子倩终于找机会问了一句。
张倩倩打开炖鱼的锅闻了闻,又盖上盖子,搓了搓手。
张子倩怕她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都挺好的吧?”
“大三那年……暑假,你没回来,咱妈……脑溢血。”
张子倩明显感觉有东西砸中了她,很疼,有些眩晕,只能靠意志力才勉强站得住脚。
“你给妈打电话的时候,我们就在旁边,妈还盼着,走之前能见你一面。”
五年了,张子倩没意识到,自己上次见妈,竟要追溯到五年前。她还幻想着,这次看见妈,头上有没有多几缕白发,脸上有没有添几道皱纹,她都快忘了妈的样子了,这次回来,一定要好好看上几眼。
张子倩气若游丝地问到:“为什么不告诉我?”
张倩倩叹了口气,“妈不让说。你那时候备考,她不想因为这事打扰你,你出国以后,她也不想拖累你。妈知道那种生活,你等了好多年。”
“妈在哪,我要去看妈!”
张子倩说着就要往外冲,被小妹一把拉了回来。
“二姐!你还觉得你做的是对的么!你现在去看妈,妈活着的时候你咋不知道多看两眼!”
张子倩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嘴张得很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在国外这两年收到的信,全是大姐寄的,就是为了不让你担心,去年爸中风了,也是她把爸接到了城里,就因为照顾爸,本来谈好的亲事都吹了!大姐知道你不愿看到她,也不愿留在这,大姐什么都依了你了,可你呢,你还觉得你没做错吗!”
张倩倩抽了下鼻子,轻轻将老二掺了起来,“二姐,妈走之前说,咱们仨,那就是她包了一辈子的糖三角,一个角都不能缺。”
“二姐,回来吧。”
张子倩遥望着星河,看到了妈妈甜美的笑靥。
7
张永德这辈子没做成什么大事,唯一让他自豪的,就是养了三个女儿。
如今他的左半身已经不能动了,便喜欢躺在摇椅上,抱着他婆娘年轻时的照片看,看着看着,就能安稳地睡过去。那上面有他亲笔题上的字:
爱妻 刘晓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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