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一个现在已经很少往来的堂姐。她比我只大一岁半,生活经历却远比我丰富得多。
堂姐从小在一个重组家庭里生活,从记事起,我没有听过她叫“妈”。每年过年全家在一起时,伯伯总会撺掇她去看望家在山那头的妈妈。但她永远只会说一句“等我有空了再去看她”,然后就没有了下文。
小时候我总觉得堂姐为什么和她妈妈不亲呢?不像我,我妈去厨房我都要紧紧跟着。而等我再长大一点后,我才知道那个对我笑得略显疏离的女人并不是我堂姐的亲妈,小叔是入赘女方家里。
再到后来,我又辗转从妈妈口中听到,堂姐父母离婚颇有戏剧性。
我奶奶嫌小叔新婚夫妇总是粘在一起,连过年在厨房包饺子自己儿子都要来帮儿媳妇,看不过去,觉得小叔太没出息,于是整天指桑骂槐,儿媳妇气不过,憋着气生下堂姐。本想日子终于可以好好过,没成想生下的孩子偏偏又是腭裂,奶奶看是女孩,不拿钱给治病。于是婆媳矛盾终于爆发,生下堂姐没多久,他父母就离婚了。
于是,堂姐就有了后来的新家。
但是堂姐并不喜欢他们家,她和小叔可以在大年初一吵得鸡飞狗跳,然后头也不回地朝不知道通往哪里的山路走去。
“你现在要是走就再也别回来!”
“走就走!我不怕你!”
堂姐没走,她年龄还太小,她不过是随口说说。何况大冬天,她再赌气又能去哪里。大人们也不担心,从来都只是笑笑,他们有把握堂姐不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
二
直到后来,堂姐长大。堂姐一边用手指卷绕随便烫的波浪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对我说她“洋,我学不下,我不想学了。”
“不上高中你去干啥?”
我觉得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上大学,这是我未来该走的路。堂姐也一样,每个人都一样。而且就算堂姐故意打扮再成熟,脸上褪不去的婴儿肥和澄澈的眼睛轻而易举地暴露了她的真实年龄。
“去技校啊,反正我学不下,脑子里装不下东西,上个技校学个技术以后也好挣钱。”她仍然低头认真帮我写英语寒假作业。每年寒假回家,为了早点完成寒假作业,我都会拜托堂姐替我写作业。
但那一次我觉得我们两个好像不太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呢,我也说不清。我只是看看寒假作业上她工整的字迹,然后抬头看看她严肃的表情。意识到,堂姐可能说的是真的,她要走了。甚至我都没有意识到她和我说话再也不“漏风”了。
她的腭裂治好了,因为市里刚好有了这项爱心医疗服务,她没花多少钱,终于把困扰她十几年的问题解决了。现在她说话和我一样清晰了。可不知为什么,那句话我总感觉听的恍恍惚惚,很不真实。
三
那个年过得格外快,我很快就要准备中考了,当时我想考省里最好的高中,所以心无旁骛,初三那年过年也没回老家,一直留在城里补习。
“你姐一天天不学好,技校没上几天就不去了,出去打工了。”我妈恨铁不成钢,这句话连说了好几遍。
“啥?我姐真不上学了?”“为啥?”虽然她给我这么说过,但我没想到她真的不上学了。
“还不是嫌上学你小叔一天管她,你姐偷偷把报名费要了人没去,半个学期了,现在你小叔才知道。”“你不知道,你姐差点没把你小叔给气死。”
我堂姐打小比我有主意,比我敢做。所有人都这么说。
就这样,堂姐在我忙着中考那年退了技校,直接出去打工,当超市的收银员。
那年过年她回来,我们坐在烧的暖暖的甚至有些烫的炕上闲聊消磨时间。
她说,我同学在学技术,我也在学技术,我现在收账可快了,就是老板太抠,工资太低了。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可社会阅历匮乏,一时连一句话都接不上。
我妈只是旁敲侧击:“丹丹啊,这收银的活一般人练个几天一周的也就会了,这咋能算个技术,你把你爸的话听进去,学个美容美发也好啊,以后开个店,还赚钱。”
堂姐没有说话,只是朝窗外望去,下雪了,可算是有点年味了。
但那个年还没过完,堂姐就走了,QQ上只留了一句话:
天津,我来了
然后发了一张飞往天津的机票的图片。
可能堂姐听懂了我妈的话,但只是不喜欢再有人对她说让她听爸爸的话,所以,就只是拉一个行李箱,谁都没通知,一个人去了别处。那条在QQ空间发的说说点赞的人寥寥,连一天评论也没有。
堂姐去了天津以后,我就只能从她偶尔发的说说里窥探她最近在哪里,做了什么,靠什么生活。
她说:这里的工作好累,生活好累。
她说:想回家,又不知道家在哪。
但这条说说没保留多久就被删除了。
她说:在这里认识了一个朋友,她是河北人,我俩互相帮衬。
她说:亲们,欢迎大家来**服装店。
再后来,配的图片都是她在一家服装店打工。
堂姐很少和我主动聊天,我们两个也没什么共同话题,但从她的说说里大概猜出些许。
我知道她在服装店干了没多久,就辞职了。她的脾气有些暴躁,可能是很难和顾客搞好关系,又或者她志不在此,所以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离开,找到第二份工作。
她去了一家宾馆当服务员,穿着统一的紫色的制服,咧着嘴笑,但眉眼一点也不弯弯。
四
就像离开时没有告诉任何人一样,堂姐回来时也依旧只在空间发了一张机票图。
“我给你说,今年丹丹回来了,你不要说重话,你俩性子都太急了,好好说,记着么?”我妈坐在家里的炕上苦口婆心。
“我不跟她说,姐,你看,这女子心大,人家直接连屋里都不回,不是我骂了一顿,能从天津回来?”小叔梗着脖子红着脸,语气和堂姐一样强硬。
“咋么?我回不来了对莫?我回我爷屋,我回你屋了?”堂姐叫嚷着跨进门,随便把包扔在炕沿。
将近一年未见,两人还是会吵起来,我妈从中调和,却也是无济于事。
“对了,你当爸哩,看叫好好过个年,都别说了,听我的。”
终于,剑拔弩张的局面缓和下来。
因为小叔第二天就走了,他是上门女婿,年得在媳妇家里过。
所以,难得的,大年夜全家可以其乐融融地吃一桌饭,看看春节联欢晚会。
“娘娘(方言),昨个回来没给你说,今个我爸走了,今年过完年不走了,准备在屋里随便寻个活干。”
“这样好,你个女娃,呆屋里也方便,你爸也不操心。”
“我才不管他,反正他也没给我操过多少心。”
……
“还是洋洋好,上个好高中,学习好,以后考上大学,比我厉害。”闻言我转头望了望堂姐,却不知道说什么,不同的人生轨迹使我们开始变得生疏。
不过随即又笑着说:“反正我就这样了,也不求多有钱,就这样过也好哩,人也轻松。”
电视里正播到马丽和沈腾的小品,一大家子都被逗笑了,电视机的光映在堂姐脸上,一闪一闪的,堂姐的睫毛也跟着一闪一闪的:“今年小品比往年好看。”
我在家里呆了几天,年也就算过完了,告别的家里老人,一大家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堂姐比我走的晚,她说反正也没工作,就把亲戚都走完把十五过了再去找活。
五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堂姐想通了,不准备出去晃荡了,要好好找个工作时,小叔的电话又来了。
“姐,丹丹寻了个对象。”
“我看丹丹还能听进去你话,你给她好好说下。”
“洋洋今年十六,你看她十八都没到,就想当妈了。”
“你说她一天想啥哩,不让她到外面去,现在就把对象都寻下了。”
小叔越说越气愤,说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妈妈有些听不下去,赶忙制止:“有啥事好好说,丹丹今年还小,有的道理不懂很正常,你这么大个人你也不懂?”
“你先别和她抬杠,她性子刚,要是又走了咋办?”
打完电话,妈妈也有些无奈,可有些话又怎么可能直接说出口?
堂姐找了一个大她十一岁的男人。
听说那家家庭情况不太好,还在山沟沟里,男人在建筑工地当工人,快三十了没个对象,他家里急着让他结婚。也不知道两人怎么认识的,就谈上了。
“刚才电话里我不好说,你说你小叔咋能不知道你姐为啥要找个比她大那么多的男的?这那里是找对象,明明就是找个爸啊。”
“你看这张照片,你姐还像和娃娃一样。”
我探头看了看妈妈手机上刚刚收到的照片,那个男的长相很普通,比堂姐还低一点,两个人都是笑着的,但那男人显得畏畏缩缩,看起来不像一个快三十的成熟的人,但我觉得他长得和我小叔有八分相似,尤其是不笑时,相似度又更高了些。第一眼看到他和堂姐的合影,我甚至把他误认成小叔。
可能,堂姐只是想有一个关心她的人。我想。
六
转眼又到了冬天,不过这个冬天对堂姐来说却不仅仅是过个年这么简单。
她要结婚了,这一年来来回回劝她的人差点踏平她家门槛,大人们不是说堂姐现在太年轻做事欠考虑,就是说干脆不然重新给介绍一个家在城里的。可不管怎么劝怎么说,就是没有一个人能劝动堂姐,甚至别人话说重了,她直接招呼也不打一声,拿着东西就出去住。渐渐的,家里人劝不动了,也就由着她去了。
可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进展那么快,不到半年,堂姐奉子成婚。但由于堂姐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所以没有领证,只在怀孕三个月还不怎么显怀时两家人就匆匆举办了婚礼,然后,同一年六月一日,堂姐的女儿出生。
算一算,时间过得真快,堂姐女儿今年已经一岁半了,堂姐也成了朋友圈晒娃一族,整天把女儿吃饭玩耍的小视频放到网上。大多数情况下,她发八九条朋友圈,小叔才会挑一条回复,内容不外乎“最近怎么样,要进城吗”或者是“娃这几天好着没,你好着没”这种平淡无奇的家常话。
而我,在这方面又实在插不上什么话,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堂姐发集赞的朋友圈时点一个赞。又或者像以前那样,通过每天的动态窥探她最近的生活。
只是偶尔在她说“每天过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不想活了”这些话时,我会点进她的朋友圈看很久,想象她当时的模样,想起小时候过年一起包饺子时她嫌弃我包的不好让我一边去玩的场景,想起她趴在炕上一边给我写寒假作业一边说她不想念书的场景,想起我们钻在一床被子里她说她讨厌奶奶因为奶奶赶走她妈然后眼睛变红的场景……
但我知道,从她穿上那件白纱,挽着别人的胳膊时,我们就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亲密。
从此,她留给我的只有背影,她走得越来越远,她从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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