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先生并不是所有的时候都像一只兔子。“那多吓人啊。”兔子先生吐了吐舌头,这样说。“拜托,没有人会害怕一只兔子的。”我劝他。“那也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兔子先生干脆蹦了起来,张大嘴巴,眉毛别扭地拧着,还不停摆着他的小拳头。“我是说,我害怕人啊,有人会把我炖了的。”
于是,在每一个公交站牌打着哈欠从地上爬起来,菜场里的西红柿和黄瓜依依惜别的早晨,兔子先生都要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藏好耳朵,蜷缩起圆噜噜的尾巴,滋溜一声,窜进过于肥大的西服的和鞋子里。而只有到了黄昏,落日慢悠悠地沉啊沉,疲惫的光晕铺满街道,这时,书店的客人们背起沉甸甸的包一个接一个离去,兔子先生才会费好大气力关紧书店的门,拉上暖黄色的门帘,唰唰唰几下,变回兔子的样子。
也是这时,那些因为缩在了巨大木头书架背后而未被察觉的人们——比如我,就得知了兔子先生的秘密。“天哪,你怎么还在这!”“哇,你居然是一只兔子!”
兔子先生本人呢,有时会带一个黑框的眼睛,风一吹就眯眯眼。平日里,他就抱着一本大部头端坐在书店进门左手边(之所以端坐,是怕把耳朵露出来),面前放着厚厚的暗黄色账本和天蓝色水笔,有人来结账,他就慢吞吞地拉开零钱匣子。兔子先生总是慢吞吞的,慢吞吞地笑,慢吞吞地走路。兔子先生很少不开心,可每当不开心的时候,他的耳朵就会自己蹦出来。这时,兔子先生就得灰溜溜钻到桌子底下,悄咪咪地给自己讲笑话。一讲笑话兔子先生就高兴起来,他的耳朵也就呲溜一声回去了。
在他的书店呆久了,我也知道了兔子先生的喜恶。比如,他喜欢清晨六点钟早餐铺里的猪肉包子,喜欢冰激凌车晃晃悠悠走过时的铃铛声,喜欢用勺子吃西瓜,喜欢秋天露出肚皮在草坪上晒太阳,喜欢木头书架和地下储藏室的气味,也喜欢在墙角胡乱码起一摞书。他讨厌晚睡时钻进被子的前三分钟,讨厌挤公车时有人碰到他的尾巴,他讨厌放凉了的粥和干瘪了的油条,对了,他还讨厌顾客问“老板这本书讲什么的呀?”。 “笨蛋不会自己看啊!”
在一个落雨的夜晚,我担心大风吹折我的小花伞,在书店磨磨蹭蹭不愿迈出门去。兔子先生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那么,今晚就留在书店吧。”他一边点起壁炉,一边说,“睡在西边房间的小床上。”“哇太棒了!诶不过,唔……你一个人,为什么要准备两张床呢?”
就这样,我知道了兔子先生的另一个秘密,关于关于企鹅小姐。
兔子先生认识企鹅小姐,就是在秋天的溢满阳光的草地上。那天,兔子先生滚啊滚,滚到了一处最舒服的草坪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午后毛绒绒的阳光在他脸上一跳一跳。兔子先生先是静悄悄伸出了耳朵,把它们埋在草丛里,接着露出了肚皮。风吹来太阳的味道,兔子先生睡着了。
这件事情,好多年之后提起来,兔子先生依然痛心疾首:“太惊险了,太惊险了啊!”善于捕捉故事气息的我一把按住他:“快!往后说!”
兔子先生醒来,并不是因为傍晚一丝丝凉了的风,也不是因为落在他身上树叶,而是因为几声不安分的呼吸和软绵绵的痒。兔子先生在昏睡中突然警觉起来,他“嗖”收回耳朵,慌张的缩紧肚皮,然后充满紧张地睁开眼。
“哇啊啊啊一只企鹅!”
“嘻嘻嘻嘻一只兔子。”
“你你你从哪来的!”
“南极啊,你没听说过吗?”
谈话是怎样奇妙开始的,就会怎样没由头的结束。企鹅小姐的沉默并没有兔子先生觉得尴尬,她还是在不安分的呼吸,尾翼一翘一翘。兔子先生有种静悄悄的愉快,他想,他终于不是这里唯一的异类了。
“我能去你家吗?”企鹅小姐问。
初秋的黄昏,麻雀扑腾着翅膀,落日浩浩荡荡,街边有人在卖糖炒栗子,熙熙攘攘尽是归家的声音。企鹅小姐头顶着一片烧红的云,懒洋洋地说:“这里好热啊。”
“那不如,去我家的冰箱吧。”兔子先生摸摸头,嘴边的白色茸毛被呼出的气吹得上上下下。
我咬了一口烤红薯,热气让兔子先生的脸有些模糊。雨声噼里啪啦,落在书店砖红色的屋檐上。兔子先生说:“她是一只爱吃鱼的企鹅。”
顺理成章地,兔子先生学会了烧鱼,烤鱼,煎鱼,炖鱼。他买来一个新的冰箱和印花的小床,就放在腾空的储藏室里。每天早晨,兔子先生都要敲一敲冰箱的门,叫醒还在梦里的企鹅小姐。“一起吃鱼啊。”通常,他会这样说,尽管他从没有吃过鱼。
而企鹅小姐,也喜欢上了看书,她花一个下午敲敲打打,颜料抹黑了肚子,终于做出了一副同兔子先生一模一样的眼镜——当然没有镜片。她总是挑一个隐蔽的角落,笨拙地扭啊扭,爬到书架顶上去,然后庄重地戴上眼镜,捏起一本画着图案的书。企鹅小企鹅喜欢听奶茶煮好的时候咕噜咕噜的声音,喜欢壁炉旁边热烘烘的地板。书店打烊之后,企鹅小姐也会和兔子先生讲起她的过去,她是一只奇怪的,总爱独处的企鹅,也是一只让人操心的,向往着北方的企鹅。她一直试图离开,却花了好多年才顺着洋流来到这里。她说兔子你肯定不懂,南极的白昼和夜晚都太长了,长到让人觉得无趣。
“后来呢?”像每一个听故事的人一样,我这样问。
“后来,企鹅小姐应该去了更北方吧,或者,她回家了。”
雨已经停了,窗外飘来腐烂草木的气息,混合阴湿的空气。兔子先生慢吞吞地站起来,把窗子关上了。
“如果白天夜晚都太长的话,的确会无趣啊。可是,我的书店也挺无趣的吧,书也不过是文字来来回回的组合,对她来说,像是一场场伤害视力的游戏。我总觉得,任何地方停下来,都难免无趣。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找到说服我的证据。”
“不知道她现在走到了哪里。听说地球是圆的,那她不停地走,就会回到家吧。”
“相比漂泊,我更希望她回到家。”
夜太深了,我睡在了那张印花的床上,旁边是一张小巧的冰箱,贴着兔子贴纸。真像是一只慢吞吞地兔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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