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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老爷子的八十岁寿宴,被三个陌生人搅了局。
事情是这样的。
德高望重、受人敬仰的王老爷子,平生帮助过的人,几近四位数。自王家放出要给老爷子做寿的风声,四邻八乡都活动了。
寿宴当天,几乎全村出动。王家所在的街人来人往,各色车辆在主路排成曲折的长龙,男女老少喜气洋洋,肩背手提,大包小包,在王家进进出出。流水席从街这头直摆到街那头,吃席的人一桌又一桌。
人人都以吃一碗王老爷子的长寿面沾沾喜气,为美事。
王老爷子本人由三个儿子陪着,在正厅和客人们说话,三个女儿和三个儿媳各司其职、前前后后紧忙活。
那一家三口走进院子时,大家都以为是哪个亲朋好友来祝寿,笑着接过他们手中的礼,就把人往正厅迎。
进了正厅,老爷子笑咪咪招呼一声“来了”。妇人机灵地一推孩子,小男孩顺势跪倒,“咣咣咣”就是三个响头,嘴里说着吉祥话:“星星祝爷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在场人齐声大笑。
自有人扶孩子起身,把三人让到一旁落座。老爷子看看左右,没见一个人向先前那样主动给他介绍来人,就把目光投向三个儿子。儿子们摇头。
这就怪了。待有人把女儿和儿媳们唤进正厅,仔细打量过来者后,她们也表示“不认识”“没见过”。场面一时有些冷。
妇人见此情状,主动上前一步,邦邦邦说出一番话,叫人心惊。
2
妇人说什么了?
她满脸感激地自报来意:“老爷子您好啊,今天我们全家是特地来感谢的,没想到这么巧赶上您做寿,看来这就是天意啊,合着咱们两家有缘份!来,孩子——”
她把男孩招到身前,一手揽着孩子的肩,一手指着孩子的右眼,“我们全家都要谢谢你们的大恩大德,谢谢你们愿意把孩子的眼角膜移植给我儿子,您看看,这就是——”
妇人话未说完,王家大儿子突地从位子上窜起,扯住妇人的袖子就往外拉,有心人细看,他家媳妇的眼泪已经糊了一脸。
当天晚上,路远未走的客人有幸见识了王老爷子的怒火。
老爷子虽然八十高寿,但耳不聋眼不花,妇人的话他听得明明白白。
只见他先是一怔,继而将目光在儿子、儿媳和女儿们脸上来回打量,女儿们都是一脸懵,儿子和儿媳却都垂着头。不敢对视,明显心虚。
客人们有眼色地借故出厅,老爷子起身回屋,儿子儿媳紧随其后,门一关,只听“啪”一声,三个儿子跪了一溜串。
老爷子脸色阴沉,如暴风雨将至,不用多问,老大流着汗,结结巴巴说出原委。
外面的人听见屋里响起打声、骂声、某种物体和人体接触的“砰砰”声、劝说声、回话声、哭喊声。
约半小时后,房门打开,三个儿媳先出来,后面跟着三个儿子,一个个蔫头耷脑,脸上、身上都带了伤。
王老爷子房门关得紧紧的,谁都叫不开。
三口之家知道冒然上门闯了祸,留下礼物和上百句感谢的话以及联系方式后,匆匆告辞。
第二天一早,老大送姊妹们离家。临行前几个姊妹在老爷子门前向父亲辞行,门开了,老爷子柱着拐杖出来,说要和老二进城。
老爹愿意出门就是好事,老大知道自己碍眼,忙使眼色让其他姊妹伺候老人吃了两颗速效救心丸,又收拾了大包小包,派专人护送他到老二家。
撇下老大一家不提,先说老爷子进城后。衣食住行自不用说,老二和媳妇操心得周到,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爷子的心事。
他们知道,自寿宴当日那一家三口出现,并妇人的一番话,虽经后来兄弟几个极力解释,但老爷子心里还是埋下了疙瘩。
也难怪,那可不是别人,是老爷子最喜欢、最亲近、最以之为荣的王家长孙啊!不说老爷子,就他们,那么出色的孩子,想起来就让人心痛!
3
老二在大学当老师,懂点心理学,知道现在不能硬上,他把老爷子当孩子一样对待。愿意说他就听着,不愿意说他就陪着、等着。
第三天,晚上,吃过晚饭,老二陪父亲在阳台上抽烟,烟过几根,老爷子开口问:
“那个娃叫星星?”
老二说:“嗯”。
“多大了?”
“13,刚上初中。”
“哦。”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风吹过来几句:“他、用的是咱毅毅的——”老二转头一看,两行老泪从父亲脸上滑落。
老二把脸撇到一边,觉得自己的眼也泛酸。
老父说:“我想、再看看、毅毅的眼。”
周末,星星,就是给老爷子磕头说吉祥话的那个孩子,和父母一起,到了老二家。他们非常高兴,因为老二电话里说了,这回是老爷子主动提出想见娃。
老二没说父亲想看的其实是娃的眼睛、右眼。老爷子最疼爱的长孙,王毅,的一个眼角膜,移植到了星星眼睛上。
两家人在一起消磨了多半天,星星一直陪在爷爷身边。父母和他讲过,这个爷爷的孙子把眼角膜移植给了他,要不然,他还得继续被人叫“独眼龙”。父母千叮咛万嘱咐:要听爷爷话,要孝顺爷爷。爷爷的孙子不在了,你就是他的亲孙子。
爷孙俩形影不离。星星很活泼,很聪明,极讨老爷子喜欢。老爷子逗他讲自己的事,小时候、上学后的事,孩子讲时,老爷子看着他的脸,目光在两只眼睛上反复流连。
4
王家长孙王毅,是个特别出色的人。上学时是老师的骄傲,工作后领导青眼有加、曾被作为重点人才培养。
王毅出生前,奶奶因病去世,为安慰老爷子的丧妻之痛,让他有事做,不至于总沉浸在回忆妻子的情绪之中,老大两口子借口活多忙不过来,把王毅交给老爷子带。
衣食住行当然还是父母主管,但白天晚上抱他、陪他睡觉、陪他玩耍的,都是爷爷。
王毅在爷爷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为人处事各方面像极爷爷年轻时的翻版。老爷子更喜欢他了,张嘴闭嘴都是“我那大孙子——”,以孙子为荣。
意外和明天,永远不知道哪一个先来。
大前年五一前,王毅跑到坊上买小吃,爷爷最喜欢张家的南瓜饼、刘家的腊牛肉,和李家的甑糕……他放假值班回不去,准备买好让表弟送回。
旅游高峰,游人如织,南来的北往的客都在这里汇集。人一多就容易出麻烦,这不,一对情侣和一个骑摩托的吵起来了。
围观的不少,没人劝架,忙着看热闹拍视频,众目睽睽下,双方都忍不了那口气,话赶话逼进死胡同,动手了。
王毅拿着吃食钻进人群时,摩托司机正举着一把刀刺向情侣中的男人,他来不及多想就扑上去夺刀,没想到女生突然从侧面撞上来,车夫身体被外力撞得转了个向,刀尖眼看要扎到围观群众。
说时迟那时快,王毅硬生生半空一个旋转,用身体在刀和群众间做了一堵墙,他背对着车夫,刀狠狠扎进他的背。
群众一见血急了,四下逃散,有人尖叫:“杀人啦!杀人啦!”这声音更刺激了持刀者,他像是中了邪,举刀往前追,瞬间又伤了两个。
王毅趔趄着一个飞扑,抱住持刀者一条腿死不放手,见挣扎不脱,持刀者把刀尖对准王毅,“噗噗噗”就是几刀。
接到医院电话,同住一城的弟弟弟媳在赶来的路上。老大两口早就懵了,简直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俩人在医院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办。
媳妇只知道哭,王老大像个木偶一样,医生让签字就签字,让交钱就交钱,说做手术就做手术,他嘴里只有一句:“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定要把我娃救回来啊!”
领导和同事们来了。弟弟弟媳来了。王毅,却不行了。
5
医生说他的生命体征很弱,摇头叹息。警队领导一脸严肃。同事们在抹眼泪。
更大的打击在后面。
医院器官捐献协调组织——王老大大概记得好像是叫这名——的工作人员说捐献库里有记录,王毅生前做过申请,同意在死亡时把身体上能用的器官全部捐献给需要的人。
医生说,根据他目前的身体情况,能捐献的器官有六个:一个肝、两个肾、两个眼角膜和心脏。医生说,他们已经配过型,病人在急切地等。
王老大能说什么呢?他这会儿都晕了,恨不得躺在里面的那个是自己,换儿子好好地出来。
一屋子人都在看他,晕倒醒过来的老婆、弟弟弟媳、儿子的领导和同事、眼巴巴的医生,面前摆着打印出来的儿子亲笔签名的资料,病房背后是六个等待救命的病人,各种声音在耳边嗡嗡,他觉得头要炸了。
其实不用他们同意,凭一沓儿子亲手签名的资料,医院也可以进行移植,医生们告诉他,是尊重,希望他理解儿子的做法。
最后,二弟的一句话动摇了他:这是娃的心愿。咱得为娃想。而且,捐了,咱娃的眼睛、肝肾、心脏都在这世界上活着,想看时还能看一眼——
这句话打动了他。
他点了头。
医院的事情商定完毕,一家人坐下来说后续事宜时,二弟才悄悄对他说了实话:
哥,嫂子,那种情况咱不点头不行啊。申请是咱毅毅自己写的,没人强迫没人威胁,领导、同事在旁边看着,咱要是不同意,娃的名声、荣誉、以前的付出,全部受影响,违了娃的心愿,他能闭眼吗?
为尽量缩小知情人范围,弟兄三个和三个媳妇讨论达成一致,捐献器官的事绝对绝对不能往外扩散,就限他们六个人知道,特别是,绝对不能让老爷子知道一点风声,想都能想到,老爷子是咋都不会同意的。
心头肉突然走了,这一关,还不知道老爷子能不能挺过来呢?
最令人伤怀的是,后来,老大媳妇向医生要求见见接受儿子器官的那几个病人时,却被拒绝了。她们只是想亲眼看看王毅的器官移植在什么人身上,不是为别的什么,就这么一个朴素的愿望,也被拒绝了。
老大和媳妇哭着回了家,他们只能在心里祈祷,希望儿子的器官在别人的身体里,生长得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6
王老爷子知道孙子为救人牺牲,抱着照片哭了十多天,大病一场,在全家人的精心照顾下,大半年才慢慢缓过来。
弟兄几个严丝合缝守着秘密,平平安安过了一年多。
不成想,人算不如天算,这个秘密竟然在寿宴上被人说穿。
王老爷子是个人精。
他从打自己默认愿意和星星一家常来常往后,老大、老二、老三三家人鬼鬼崇崇地表现中,敏感地猜测:这么大的事他们都能瞒着,该不会还有其他事也瞒着吧?医院花那么大的精力,难道只满足于移植一只眼角膜?不对,这里头还有事。
老爷子不再相信儿子儿媳,他们家族庞大,手下有得用的人。他特意挑了个孙子辈里最老实憨厚的一个,让他陪自己亲上医院,找护士、找医生,连问带诈,弄清全部真相。
知道孙子六个器官被移给别人,老爷子当时就晕了。
醒过来后,他躺在病床上喃喃地说:“那、你们是把他给掏空了呀!他的肚子被你们剖空了呀!”那种表情和语气,在场人无不动容。
想到星星的眼睛,老爷子和大儿媳一样,提出见见接受移植的病人,医生却说规定不允许。
被拒绝的老爷子强撑着走进老二家门,一头栽倒。
紧急召开家庭会议。
这一次的打击比上次的更大,儿子们很怕老爷子撑不过去。各种方案再三讨论,除了身体上的病症,最重要的还是心病。
老人的最大愿望是看看那几个移植病人,他想知道孙子的心肝肾和另一个眼角膜在谁身上活着?活得好不好?
怎么办呢?
要不说还是要发动广大群众。开了三次家庭会议都没想出个办法,老二无意中和关系亲近的同事说起,同事说:找真人难度大,找人演还行!
嗯,马上行动。
这次行动以老二为主导,他是老师,人手多资源广。同事牵线请学校的志愿者社团帮忙,一番策划、编排、反复练习。一个多月后,由一群中年、青年、小学生、男女老少组成的队伍来到老二家里。
老爷子还在床上躺着,一天天衰败下去。见着这支年龄不一、性别不一、职业不一的队伍,乍愣过后,眼睛猛然就亮了。
他撑起身,问:“这、这不会是——”
大家点头。
有人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感谢的话不要钱似的淌出来;有人撩起衣服让老人看他手术留下的疤痕;有人拿出大红的感谢信,说自己找了好久,苍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找到了救命恩人……
老二家整整热闹了一天。
客人们离开的时候,老爷子竟能下床亲自送他们到门口了。
病倒一个多月来,老人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睡梦中,脸上还带着喜悦的微笑。
7
书房内,会议在继续。
社团那边得到消息,欢呼雀跃,击掌声电话这边都听得到。
今天这组人马,是老二学校志愿者社团的人主力充当的,为了真实,还加入了老师、校工、家属等不同地方、不同年龄、不同职业的各种人。
演员身上的手术疤痕,是请学医的朋友研究过不同移植手术的部位和疤痕后,请学美术和表演的朋友,用特别的颜料和道具在身体上制作的。
老爷子能看出什么呢?他又不是专业人士,他只是想见见孙子。他们未经他同意把孙子弄得支离破碎——每想到此老人的心就像被狠狠刺了几刀——难道还不能让他看看吗。
他只要知道孙儿身体的一部分仍在这世上鲜活地跳动着就心满意足了。
2016年7月13日,王老爷子去世,享年83岁。
他是握着那些“移植了孙子器官”的人的手走的,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
送葬的人很多,万人空巷。王毅的领导和同事们、老二学校的志愿者和老师们、参与了整个演出的人们,王毅去世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都派来代表吊唁。
老人走得安祥、走得光荣。
他在病重之前,让儿子们把自己送进医院,签了捐献器官的同意书。
儿子儿媳们在床前痛哭劝阻时,老人说:“人死如灯灭。烧成一把灰埋到地下不见天日,不如把能用的捐给旁人,这样,我还能和毅毅一起活在这个世上。”
这是我上大学四年里做得最有意义的一件事。终生难忘。
我在那个“组织”里,扮演接受了王毅另一只眼角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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