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雾色弥漫的傍晚，爸爸开着手扶拖拉机拖着一个四方的车斗，载着我们一家人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露天的车斗里，铺着软软的棉被，妈妈和姐姐弟弟坐在一起，在教他们玩手指橡皮筋。
我安静地躺在车斗尾端，因为一直都很喜欢这坑洼不平的乡间小道上的颠簸感，像是夏日里躺在高高的树梢上任大风肆意地摇晃着。
突然，好像是一个急刹车，我腾空被甩了下去。
落地的那一刻，没有感觉到疼痛，我马上就爬了起来，却看到爸爸根本没有停车。
“等等我，爸爸，妈妈，等等我!”我大声呼喊。
妈妈回头只是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就把脸转了过去，姐姐和弟弟扒在车斗边，满脸坏笑。
02
我脑子“嗡”地一下，意识到要被丢下了，开始发疯般地拼命追赶，直到最后一次摔倒，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突突突”的拖拉机声渐渐变小，眼前的天一片灰白，他们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黑影子，一个若影若现的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天色在越来越重的雾气中慢慢黑下来了，我惊慌地四处张望，没有行人，没有村落，甚至看不到远方有一丝灯火...
只有小路两边的树木在雾气中像两排竖立的枯影，弥漫着阴森森的气息。
恐惧感铺天盖地地袭来...
记不清这是多少次满头大汗地惊醒了。
是的，这是个梦，一个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的却至今时今日都始终无法摆脱的梦境。
03
那一年，我们家终于开始准备盖瓦房了。
还记得那天，我妈做了玉米面贴饼，砸了鸡蛋蒜，煮了小米粥。全家围坐在条桌旁吃着晚饭。
“明个就开始盖窑，我已经在临县找了个老师傅来指导烧砖。说好了咱家管人吃住，到时候伙食你弄像样点。别让人挑了理。”
“啥算像样的？咱家能有啥像样的？”
“又抬杠是不？你这样的抬杠本事应该去工地挣大钱去。”
“哈哈哈...”
盖窑，烧砖，盖瓦房，这样的大好事让爸妈的斗嘴都显得喜气洋洋。
一家人挤在夏暖冬凉、外面下大雨时里面就下小雨的土胚房的岁月就快结束了，真的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开心了。
第二天，指导烧砖的老师傅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个子不高，清瘦，眼睛小小的，有种精明的亮。
他姓张，我们喊他张伯。
他晚上住在我爷爷家的西厢房，一日三餐和我们一起吃。晚上有时候会和我爸爸一起喝点小酒。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他和我爸妈提了想收养我的事。
04
“你张伯儿女都有出息，在城里工作，他们老两口在家冷清，想收养你。他们家条件好，你过去能享福呢。”关于童年的零星记忆中，好像妈妈和了说了这些。
从那开始，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爸妈要把我送人，送给这个烧砖的老头。
姐姐和弟弟说起他的时候也不再称呼他“张伯”，说他是我爹。
我觉得屈辱又愤怒，但更多的还是害怕，因为在一个六岁小姑娘的认知里，爸妈和姐弟都是认真的，他们都想把我从这个家赶走。
我是家里三个孩子中的老二，有姐姐和弟弟，所以一直是多余的那个。
带着众人的失望出生的人，没法奢求宠爱。
我知道他们都不希望有我，所以从记事起，妈妈就告诉过我很多去死的方法。
上吊用的绳子挂在厨屋的墙上，大方桌下面有各种农药，田里的那口井没盖子...
听说上吊死的人都是伸着长舌头，面目狰狞，太丑了，不行。
拧开了1605的瓶盖，太难闻了，一定不好喝，不行。
站在井边，我看到水面上小小的自己也正在望着我。
“里面有水蛇吗？”我问井里的自己。
“我”没有回答我。
于是我捡起一个土坷垃扔下去，井里的我不见了。
嗯，一定是被水蛇吃了。太吓人了，不能跳。
05
看吧，她都想让我去死，可惜我是怂货一枚，无法让她如愿，如今有人主动提出要带走我，她不知道怎么高兴呢。
从那开始，我再也不敢看见张伯，吃饭的时候就拿个馒头躲出去。
在忐忑焦虑中过了几个月后，张伯走了。
“你爹也不要你了。”弟弟对我说。
“他还会回来的。”姐姐告诉弟弟，也像是对我说的。
于是，我的心还没完全放下又提了起来。
那个可怕的梦就从那天开始了。
“爸，你看现在村里家家都是楼房了，我还记得当初咱家要盖瓦房那时候...对了，爸，那个烧砖的张伯，还说要收养我的那个...”上次带爸爸回老家，我装作无意的问起当年的事。
“那都是大人说笑的。”
说笑的？我二十多年的心结只是一句玩笑话？
可是，我还是觉得那个小姑娘应该是在六岁时，真的被丢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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